1
淅淅沥沥的,仿佛是雨声。
确实是。
但不只是。
雨声是风声带来的,又点缀着雷声。
好像很多拎着雨伞的人涌进一辆昏暗而拥挤的大巴,滴滴答答的水珠之外,有很多更加坚硬的东西在摩擦着,碰撞着。
「让我补会儿觉也不行啊」,我这么想着从床上爬起来。窗外的余晖把最后的光交给了灯,初亮的灯却有些迟疑的闪烁了几下便熄灭了,让路和夜渐渐融成一片。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对时隐时现的雾灯才又把它们劈开。
是 C 回来了。
她的脸上有泪光,似乎是很伤心地哭过了。
「是他?」
她用力地点点头。
「几张照片也能确认?万一不是呢?」
「他的外套里有个袋子,里面装着飞蛾、蝉和金龟子……」
雨好像停了,屋檐下却仍然啪嗒啪嗒,四下的寂静于是显得更加寂静。
「我以为我看到的时候不会难过…」,C 一开口又难掩悸动。
「也算是一桩心事了结,反正 —— 你一直奇怪他为什么会失约。」
我心里面其实想说的是,「反正我们也已经老了」。
年过五旬,我和她早没有了当年的腰身,鱼尾纹、法令纹、抬头纹,还有靠玻尿酸维持的惨淡的弹性,让我们就像风暴后驶回港口的船只,连自己都已经羞于想起自己闪亮出港时清爽自然的模样。两天来的忧伤和沉重,更是让岁月在 C 身上留下的痕迹显得愈发无情。
那天 C 在微信里面发来信息,说铜梁下面一个县在征集陈年疑案的线索,然后发了几张照片过来。因为时间的关系,照片的轮廓已经有点模糊,但看得出是高速路上的车祸,现场异常惨烈。其中一个遇难者的姿势有些奇特:大部分车祸里的死者都是躺着,但他好像是被处理现场的人抬起来似的,坐着靠在了护栏上。
「你看是他吗?」
「很像,但如果他是出了车祸,怎么可能什么人都不知道?」
「愿不愿意陪我去看看?」
隔着手机屏幕,我也能看见 C 那我熟悉的平淡却令人无法拒绝的表情。她总是这样,自己默默地琢磨,然后决定,对其他人说的时候,并不是商量,更像是通知。但我没想到,快二十年过去了,她还在找他。
人人都号称为了明天活着,但真正重要的,都在过去。
我安排了一下店里的事情,就陪她出发了。
2
差不多三十年前,我们都才毕业不久,进了同一家公司。
因为租住在同一个小区,我们每天都一起上下班,很快就变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
到了冬天的时候,我发现 C 爱上了跟她同一个部门的 S,那个神秘的穿透测试项目的首席科学家。
所谓穿透测试, 就是想各种办法攻破公司最核心的产品,那款著名的防火墙 Hope Firewall。
S 瘦瘦的,讲话很快,长得不难看,但也不算多帅。工作的时候很严肃,甚至让人觉得威严,但私底下很爱逗大家笑,团队被他带得气氛很好。他本来就有过硬的技术底子,之前负责防火墙的研发部门,本来很被公司器重。但他突然打申请来带领穿透测试的团队,上面劝了很久也没用,才勉强同意了他的要求。结果在他来之后,发现漏洞的速度是之前的好几十倍,给公司带去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自从 S 开始负责 C 在的那个组,我就感觉到她变了个人。之前她上下班路上常常是浑浑噩噩的样子,突然就每天都打扮得精精神神,满脸喜滋滋地一路飞奔。偶尔我们吃饭或者散步的时候聊天,C 也开始不自觉地提起 S,兴奋难平又兀自红着脸。
终于在一次团建的时候,他们跟团队公开了恋情。按照公司的规定,谈恋爱的人不能同组,C 就转岗来到了我们组。
公开了恋情的 C 就是一个祸害。无论我们在做什么,她谈来谈去都是 S 的聪明、认真、细致、体贴;他讲过的笑话、故事;他笑时嘴角微微的翘起,他细细长长的手指,那样子让我充分明白了什么叫做意乱情迷。
但没过几个月,我听 C 说,他们分手了。
「他来找我,说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必须分开。」
「你同意了?」
「为什么不同意?他根本没有接受我走进他的世界,连问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他也只是支支吾吾。」
「就这样?不觉得可惜?」
「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太有希望」,C 的脸上是她标志性的表情。
过了两周左右,S 突然约我吃饭,说有东西托我带给 C。
是一些大概算是信物的东西。让我现在还记得的是一张的合影,拍立得拍的那种小小的模糊的照片,却有暖暖的侧光打在他们脸上。两个人都笑得非常开心,像一起完成了什么恶作剧并终于得逞,是平时在公司里难得见到的放松的样子。
「没想到你还搞这套,销毁证据啊?」
「扔了我舍不得,留着,对她是个麻烦。」
「你只是想给自己少点儿麻烦吧?」,我想着这十来天里 C 那眼圈乌黑神光涣散的样子,对 S 很不客气,「她已经忘记你了,这些东西,她不需要。」
S 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就沉默下来,异常专注地吃起了东西 —— 异常专注,仿佛害怕对待哪颗米饭,哪根肉丝不够公平接到投诉般,就那样闭着嘴无声而细致地咀嚼着,直到满脸都是泪花。
然后 S 就蜷起身子趴在桌上,抱着自己少年白的头,坐在我对面哭了很久。我以前没有发现他有那些白头发,它们来得那样可疑而夺目,就好像他用手掌上的泪才新染的一样。
我递了点儿纸巾给他,对他和气了一些。他也平静下来,跟我聊了一些自己。小时候怎么在贫瘠的农村长大,读书的时候形成了怎样的观念,如何年少得志但冲着收入来干这行,后来内心的一些激烈冲突。
他还说给自己的代码库取了各种各样的趋光动物的名字,飞蛾、蝉、金龟子:
「这些动物可以在黑暗中找到哪怕是一丝丝的光亮,然后为了接近它拼命地努力,甚至付出生命。」
「但你这些完成穿透的顶着可爱名字的代码,最后不都变成了相应的补丁,让越来越多的本来还有一点光亮的趋光动物,对外发出的请求都再也没有响应,活得毫无希望吗?我觉得 C 离开你,可能也是对的。」
「也许吧。我曾经也觉得有了她我能有勇气做点什么,为这些趋光的希望,也为了我们自己」,他几乎是咬着嘴唇说完了今生我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是我不确定」。
我当时直觉他说的信息只要是 C 未曾提及,都需要对她保密,甚至包括这个饭局。后来,等他真正失踪之后,我们说起这些时才猜想,S 早就已经被防火墙的工作一点一滴地驻空了,所以要求调到穿透测试组。只是他隐藏得很好,直到遇见了 C。
3
不久,传出了 S 被公司开除并起诉的消息。原因是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攻破各个版本 Hope Firewall 的办法,并且这个漏洞不更换硬件几乎就无法修复。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报告给公司,而是公开地放到了网上。这在当时是个很大的社会事件,虽然事后查明 S 并没有通过发布这个东西获利,他还是被判了八年,他的整条汇报线上上下下也都受到了牵连。
这时我大概明白了他的眼泪和叹息,以及他为什么要把那些可以把他和 C 联系起来的东西都销毁。我想 C 在这之后应该也明白了,就问她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打算去。」
「听说他关在西北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就算在监狱里也是条件数一数二艰苦的。他的父母最近又登报公开宣布断绝了关系,毕竟老年人大概不懂他干的并不是坏事。现在,他可能只有你了,你去看看他的话,他肯定会好过一些吧。」
「不是不想,是不能。我很知道我们之间为什么沉默,也很知道这样的沉默会带来什么。但我不能做什么,这样对我和他都是最好的。」
「对他好在哪里?」,我发现自己好像进入了当年和 S 那个饭局的状态,只是立场正好对调了,「你就真的完全不关心他在里面什么样?」
「有人帮他给我带过话。据说因为他这个事情影响比较大,监狱里面也不敢胡乱对待他。只是每天干不了自己想干的事情,他比以前迟缓了很多,背也有些驼了。那个人还给我带了张照片,照片里他头发明显长了很多,掩着大半边脸。以前他就很挑理发师,除非是我要动手,他就让我随便乱剪。」
接下来我们都有些不知道说点儿什么,我走之前,她好像是为了安慰我一般补了一句,「他说他出来之后,我有心情的话,还可以一起聚聚。」
但那次见面后不久,C 就换了家公司,然后和一个高大帅气,门当户对的男生恋爱并很快就结了婚。不仅仅是她,那些在 S 案发时在各种社交网络上为 S 声嘶力竭的人,很快也都翻了篇。我大概是觉得 S 和我的那顿饭里我或多或少地要求过他做点儿什么,所以我在刚刚看到这些的时候,心里面曾经有过极大的愤慨。但很快,我也走上了相似的在社会看来我们女生应有的平平常常的人生旅程。
并且,自从踏出第一步,我和 C 就回到了初识时如胶似漆的状态:我们分享工作的压力,初老的恐惧,老公的冷淡或无趣,带娃的焦虑或喜悦……
这一切的基础,有时候我想,是因为我和 C 就好像两个从同一个连队脱离战场的逃兵一样,分享着共同的羞愧。
就这样快十年过去了,有一天,C 告诉我,S 联系上了她,希望来成都见见她。
那天我们两家人在三亚,C 等大家都睡下之后,拉着我沿着宾馆曲曲折折的小石子路,走上一片无人的沙滩。
「你准备见他吗?」
「你觉得我有空吗?」
「这就跟当年你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样。实际上只要你想,你就能。主要是看你有没有这个心情。」
「你觉得我有心情吗?」
我没有说话。已经是初冬,阵阵微凉的风,带来强烈的海的气息,也把浪的声音一匹匹地吹近耳畔,让人仿佛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层层卷覆的纹路。
「我答应了他,下周见个面」,C 的声音被涛声细细地掩盖。
4
「可是为什么他在照片里是坐着的呢?」
我给 C 打了盆热水,拎了个毛巾一边递过去一边问道。那年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后,S 却没有出现,我们对于原因有过很多猜测。因为他不像会对这件事临时变卦的人,我们甚至怀疑他是因为当年那件事被谁盯上然后除掉了,于是也不敢很公开地打听他的下落。但即使现在终于知道他是死在了来成都的高速公路上,我心里面仍然觉得充满了疑问。
「是老虎。那两年有疫情你还记得吗?人的活动范围小了,有一些本来不敢到的地方,野兽也敢去了。」
「但老虎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那样吧?」
「那天下了雪,有经验的司机都下了高速。整条高速上就只有他和另一辆同样没有经验的货车一前一后的开着,大概他也给了对方信心。他总是这样不是吗?」
「然后呢?」
「现场勘察的结果说明,那辆货车侧翻了,他急忙打方向盘勉强躲过了砸过来的车挂,但也狠狠撞上了护栏。整辆车基本上被撞报废了,别说车牌,发动机号都看不见了,这给他们后来的调查带来了大麻烦。」
「但他没死?」
「气囊保住了他的命,但他身上很多地方包括鼻子、颧骨都骨折了。他应该是从车里爬出来,靠在那里想等着人来营救,然后老虎就来了。」
我感到背上一阵阵发凉。
「他被发现的时候,眼睛大大地睁着,外套里的长袖 T-Shirt 被温柔地翻开而并非是撕碎,肚子开了一个大洞,内脏、下体、大腿和小腿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护栏上留下很多血,有的血被舌头仔细舔过,警察说,就像是有人在细细地为护栏上漆。他的裤子散落在一边,鲜红过的地方已经泛黑。十个脚趾头被咬断了几截,卷在裤管里,警察拿起来的时候才掉落出来,吓了他们一跳。」
「这些都是今天你过去,那些警察告诉你的?这未免也太详细了吧。」
「今天?明天?从前?未来?表面?背后?活着?死掉?这些东西是不是挺烦人的,说不定,失约的人就不用再考虑这些东西了。」
C 突然趴在了桌上,又开始流泪。那样子好像是当年趴在饭桌上的 S 一样。我走近一看,确实是 S。这个 C 或者干脆是我自己也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那里,时间好像对他失效了。但也许,是某个失误,他的其余的时间突然被抢走了。他仅有的这一段生命变成了薄薄的无谓的过去,存活在没有时间的失约者才能到达的此地。
是啊,是不是我们也变成了失约者,才来到了这里?我们本来是说好要去看那帮小鲜肉的演唱会的。然后就在体育馆路那个蛋糕店门口,好像是一个失控的吉普车冲上了人行道……
我看着窗外,好像什么都没有,耳畔又响起无尽的雨声。
可以淹没整个世界的雨声。
5
天灰蒙蒙地就要亮起来了。
王亮心里有些恼,因为她说好了看完演唱会就来跟他换班,却再也没有出现。他们一起合伙开这个酒吧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张学的老婆,昨天也没有回来。起床之后他一边给孩子做早饭一边想,他妈的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
这城市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失约,但人们并不急着去寻找。
有很多约定变成了梦,有很多梦变成了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