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疯狂的石头

前段时间编了个故事

有朋友交流中觉得一贯严谨的外国人搞符咒、法术和牛黄,不太说得通。

其实一贯严谨的本座,虽然编故事起心动念常很随机当然,归根结底如《流人 III》里 River 所说,每个人应付 trauma 的方式不同,这是我的而已。 ,但所涉事例,大部分都有迹可循。

朋友觉得说不通的地方,是常见的误会——西方进入科学时代并没有很多人以为的那样久。

那些细节也真没乱编:直到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也就是不到一百年前,被称为「疯狂石头(MadStone)」的东西,在西方特别是美国被广泛使用,治疗各种病症,特别是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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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1929年发表在《晚星报》上的一篇文章详细记录了弗吉尼亚州农村对一块「疯狂石头」的使用【美国国会图书馆】

这「石头」使用起来,很有仪式感。

以治疗狂犬病为例。先要浸泡在新鲜牛奶中,然后放到被咬者的腿上。如果石头黏在伤口上不掉下来,则确诊了狂犬病。

然后,医生会在伤口周围覆盖一些毛发,等待石头从伤口自然掉落(通常需要六个小时以上)。掉落的石头会被洗尽,再次放进牛奶中,并加热至牛奶表面形成一层绿色的膜——这被认为就是石头吸出来的「毒素」。

接下来石头会被再次放到伤口上,反复进行上面的流程,直到石头无法在伤口上黏住——这被认为证明了狂犬病已经治好。

可疑之处很多对吧?比如石头不可能吸掉血管里的病毒,狂犬病毒不是绿色的,牛奶加热本来就会形成膜等等。但疯狂石头仍然非常流行,甚至林肯的儿子被狗咬后也用过这个办法。

以稀有之物,治无望之症,人类常常在这里踩坑。

首先看这「石头」。它们都号称并非地质产物,而来源于动物。1985 年的《纽约时报》揭秘说这是一种生活在高原上的鹿在膀胱里的结石。立马有医生发文反驳,说它们是各种反刍动物吞下异物时,在胃里形成的结石。

这几乎让人立刻明白,这古怪离奇的疗法,源头其实在天朝:在中医体系里,一直用各种动物结石治病,牛黄、马宝、猴枣,各有神通。我们大众最熟悉的是牛黄,在如今被坊间传为神药的片仔癀或者安宫牛黄丸里,它都是主力。这套体系后来经印度传到了西亚,最终进入欧美今天英文里牛黄叫「bezoar」,就取自波斯语「解毒剂」的写法。

因为天然动物结石产量实在太低,在传播过程中人造品逐渐混入。比如果阿石,就是将毛发、贝壳、象牙、树脂和碎宝石等原材料塑成一个球体并加入色素,放在美轮美奂的金质容器中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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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果阿石与容器【Wellcome Colection】

美国人更不靠谱一些。1976 年耶鲁大学医学院的 Thomas R. Forbes 从各地收购了一批「疯狂石头」,鉴定后发现这些动辄要价上千美金的玩意儿,有的是珊瑚,有的是铝页岩,有的是抛光的咖啡树种子,有的干脆是造型特别一点的普通鹅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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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 Petoskey Stone,一块珊瑚石,曾被用作 madstone【Getty Images】

那么怎么解释用它们来治疗绝症并且声称非常有效呢?这是我感到特别有趣,并且在编故事时想到它们的核心原因。

其实我们都知道,人类历史上很多「绝症」,都是因为还没有找到科学解释,束手无策,只好用各种千奇百怪的办法去应对。

比如狂犬病,最早被归纳为一种会攻击神经中枢和大脑的严重「忧郁症」。

后来,人们发现了它跟狗咬的关系,于是发明了一种被称为「St. Hubert’s Key」的医疗器械来治疗它。其实,也就是一块刻着十字架花纹的铁片,起了个猎人之神的名字当作加持,用法是烧红后压到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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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19世纪中叶的灼烧套件【Getty Images】

也许这法子在被咬后足够短的时间内使用,确实可以阻断病毒感染神经系统——就跟被毒蛇咬了手指把手砍了类似——但对于很多病例来说还是可想而知的无效。所以,过去当狂犬病人出现了恐水等症状时,亲人们只好聚在一起用厚被子捂死病人,以免面对接踵而来的痛苦。

然后疯狂石头就出现了。我们可以想象,跟以前的选项相比——要不是被烧红的铁片灼烧,要不是等待必将到来的死亡——这种混合了牛奶与仪式感的治疗方式实在是要友好太多了。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虽然有很多记录在案的失败病例《科学》杂志报道过密西西比州新奥尔巴尼的一名男子在 1886 年 2 月被一只狂犬病的狗咬伤,在附近的沃特福德使用了一块疯狂石头,两个月后还是死于这种疾病。 ,人们对这种疗法还是产生了普遍的信任和依赖,直到狂犬疫苗被研发出来。比如德克萨斯州科林县的 Milam 疯狂石头,据说在 47 年里挽救了 400 多人的生命,只失败了两次。

我们今天当然可以笑着推测,这四百人中大概绝大多数确实被没有狂犬病的狗所咬伤,那石头才能有如此「神迹」。

然而我把它们郑重其事地写到故事里,无非是想说,谁知道呢?

这世上的事,有的有答案,有的没答案。有的虽然有答案,却没人敢说出答案。有的虽然没有答案,却目之所及四处飞舞着答案。

疯狂的从来不是石头。

从奥斯卡说开去

今年奥斯卡放榜宛如某公司的董事会变更,早已尘埃落定。

最有悬念的影后,给了梅开二度的石头姐。

然后就有歧视亚裔的新闻,很讨巧地以「韩媒发现」的标题传播开来。

只要看一下颁奖过程,就知道很牵强。

但会让我想起,前几天关于石头姐拿奖的这部《Poor Things》是不是床戏太多,有没有消费女性,也有一场争论。

只要看一下电影,就知道那些床戏更多是在「消遣男性」They are poor things…

也许是错觉,好像这两年类似的争议在变多好些年前我发现,网络和线下交流观点相比,有两个很讨厌的特点:1)发言容易被理解得很片面或者很极端,归档到某个单一立场;2)坏东西比好东西传播得更快更广,需要被迫查看甚至回复一些很差劲的内容。所以我注销了微博,停更了公号,输入只留了读书看片 RSS,输出只剩了 Blog、小报和线下吹水,耳根清静了很多。看来,这样的清净日子也到头了。 ,我常常有很强的撕裂感。

以我的社交圈之小,再撕,就撕得不剩人了,所以有点恐慌,有点难过,记下一笔。

原因之一,当然是整个宏观世界确实在撕裂。

国家之间,种族之间。

Sad but true,也包括男人和女人之间。

记不清何时开始,看完电影上豆瓣写评论,总能看到些视角很「男女对立」的发言。

《周处除三害》是:「把王净这条线全部删掉,这部电影可以再上一个台阶。」
《奥本海默》是:「又白又男又有点好看,所有女性角色都是背景板,让这么好的女演员来演这些没有灵魂的人物真的是浪费。」

《Poor Things》这样的主题和内容,就更不用说了

之前我以为是豆瓣为了炒高流量,部署了故意挑事儿的 bot。

现在发现有不少人就这么想,多少有点震惊人类社会大部分确实是男权的。在不知不觉或者有只有觉中,我们男人占了挺多便宜。但生活中的权力机构,那些真正骑在我们头上的,特色应该并不是站着尿尿。而且到电影院,主要目的是把一些时间和信任盲目地交给主创团队,让他们去代替你经历你无法经历的事,包括与人相爱。按照谁爱谁比较划算,谁干什么就亏了的角度去理解爱,让我觉得心寒。我们应该都爱过,或多或少。所以都知道,爱不是自己富余后的分红,通过计算派发。男女之间,男男之间,女女之间,任何人类只要相爱了,总是超越算计,不能永恒,从来破碎,所以才是命运中高光。

另外的一些撕裂,更微观,但好像更可怕,也没法直接聊。

还是从电影说起吧。

前段时间韩国有部《首尔之春》。

拍得真好,难免跟朋友讨论,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的作品。

素材其实很多:如果建国后的事儿没法拍,至少还有鸦片战争、戊戌政变、义和拳变、辛亥革命。

各方面的能力也早就到位了。

朋友说,这是因为莫谈国事变成了我们文艺工作者的「本分」。

我觉得,这么说首先有点欺负文艺工作者。去问问经济工作者现在经济如何,应该大家会同意,没法撕下新衣,不是某个行业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看看莫言、农夫山泉的遭遇,就知道还有很多人,并不关心也不需要真相。

不禁想起当年日本侵华,胡适跟记者说,日本要征服中国,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鲁迅听了,反讽地说:

「其实,中国民族的心,有些是早给我们的圣君贤相武将帮闲之辈征服了的。」

他在文章里说,起这念头是因为看了箭内亘写的元朝史,发现人民被那样践踏和奴役,国家已那样破败和消亡,南宋的小朝廷仍然可以在残山剩水间行乐。他们逃到哪里,气焰和奢华就跟到哪里,颓靡和贪婪也跟到哪里。

他的觉察很透彻:当人民永远期待着下一个圣明的皇上,廉洁的宰相,勤政亲民的父母官,制度与架构方面的变革,就可能进不来。

今晚还是多写几行代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