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疫情日记(3)

本系列是,疫情日记

早上起来,天又放晴了。

下楼核酸,风仍然不小。

核酸点旁,有人在拥抱。大概是取暖,却被风吹得,好像在诀别。

晚樱已谢,阳光疏落,小区处处草深树密,满眼是丰盛而寂寞的绿。

野猫听到人声,以为有顿饱饭。斑鸠赶紧飞走,怕它饥不择食。樱桃树上,乌鸫对着还发绿的樱桃怅然若失,仿佛守在烤箱旁等蛋糕变黄的久妹。

昨天说兰小欢发微博,疫情后要把书柜变冰柜。我当然知道这是玩笑,但反应了安全感。

中国移民暴增,各个国家的进入门槛和房租都暴涨,也反应了安全感。

资本市场的看空,供应链的撤离,也反应了安全感。

管理任何规模的组织,营造安全感都很重要。

Google 的 Aristotle 项目,找了很久影响组织效能的最关键要素,后来发现团队成员的学历、智商、经验等等,都不如安全感来得重要。

建设安全感,核心是坦诚和能力。

但主要是能力。

能力不到,搞出问题,承担不了后果,就很难坦诚。

政府需要什么样的能力,让老百姓有安全感,这轮不到我研究。

只是在想,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从日本传过来的,不只是昨天说的「知识分子」四个字。

「经济」「共和」,「立场」「方针」,「观点」「战略」,「历史」「政治」「物理」「化学」…好几千个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马列主义,其实也是先到日本,再二传进中国。

日本没走社会主义道路,可能是明治维新后,它的资本主义已经比较发达。

因为列宁和马克思最大的不同,是看到了在一个国家资本主义还不发达时,可以通过暴力夺取政权,直接搞社会主义。

马克思相对保守一点。所以法国出现巴黎公社那样的意识形态时,他是反对的。

尽管中国最后没有像俄法一样,从城市发动暴动,而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带领下,农村包围城市,但本质上,先烈们接纳了偏激进的暴力革命思想,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把社会从根本上变革了。

这个过程中,那些理想主义的东西很可贵。今天回看,也让人热血澎拜。

但建国之后,就要治国。激进的方法,强在推翻,而非治理:已经是自己的家国了,有啥好推翻的呢?

但仍然在反复打倒与推翻。

When You Have a Hammer, Everything Looks Like a Nail.

好在,经过了推翻来推翻去,建设少破坏多的阶段,我们选择了改革开放。

邓爷爷的伟大,和「文王演易」一样,是开始尝试在世界这个操作系统上,调试程序。

当然也需要点运气:如果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和以美国为首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继续冷战和封锁,可能就不太好上去调程序。

开放之后,我们学了很多,进步很大,按 GDP 算,已经是第二大国。

但今天的中国,无论塔尖的富人,还是底层的百姓,有多少因为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真正有了安居乐业的幸福感呢?市场经济搞了这么多年,人与人之间,个体与组织之间,企业与政府之间,是学会了契约形成了信任,还是越走越远呢?

今天回看,问题是什么?

最近看过一本叫《第一等人》的书,我想,问题在没了文化。

中国解放前有两千多年,文化的传承,一直是靠地主阶层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的。而且这些地主成为地主,多半还是通过兢兢业业几代人的经营与管理,并不是很多地方说的,靠巧取豪夺。

而解放后那一次次的推翻,把这些人,这些家庭,都推没了。

于是张之洞说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我们这几十年,已经没有可能:所谓「中学」,已经消亡。

伟大的执政党,肯定是看到了这些问题的。从「八荣八耻」开始,一直在尝试重建中国人的精神家园,让社会不再处于价值真空状态。

效果怎样呢?我不好说。

但一个事儿,常常是因为不准批评,才成不了事儿。

就像一个人,常常是因为处处都要伟大,才成了傻瓜。

疫情日记(2)

本系列是,疫情日记

出了一小会儿太阳,天就阴了。

仍然有风,但树轻轻摇晃着,像是劝我,比昨天小多了。

有大白开始打扫铺满落叶落花的道路。

手到之处,灰色的路面一笔一划的显现,像是要写下点什么。

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肃静。

喧闹都在手机里。

封楼开始后,我选择大部分时间掐掉这个器官。

没法对肚子好点儿的时候,总要对脑子好点儿。

毕竟现实生活已经很让人焦虑了。

我住的小区,是本次屡上热搜的重灾区。

小区内,绝大多数的楼栋里有阳性,居委和物业也都大部分传染,丧失了战斗力。

小区外,整个城市因为新增太多,没有足够的方舱。

所以,根本无力处置或转运。

于是封起来的这四十来天,每个楼栋开始自治。

按对阳性病人,实际上是对病毒和隔离的态度,可粗糙地划分为三派。

有的楼栋坚壁清野,想尽一切办法要把阳性的人送到方舱,可以算左派。

有的楼栋商量好不去歧视阳性家庭,但也积极配合政府要求,可以算中间派。

还有点楼栋则决定直接共存,全楼居家隔离,拒绝下楼核酸,可以算右派。

各派之间少不了口诛笔伐,各种魔幻场面,层出不穷。

昨天就有一户,自己坚决不下楼,然后因为志愿者没把他家东西搬上楼,拿刀把志愿者砍了。110 接警前来,要送被砍的人就医,发现没有核酸,只能就地等待。

人类自以为是的「信念」,能让他对另一个人类干出多疯狂的事情,可见一斑。

我们楼老早起草了《自治脱困集体约定书》,每户根据现实情况,各有分工。

路线方针上,属于中间派。

有很多温暖小事。比如楼里的老人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任何家庭有短缺,大家也总能像变戏法一样凑够所需,摆在门口。比如楼里的几个外国家庭,大家会为他们出谋划策,甚至在拿到的物资里考虑他们的饮食习惯,尽量分给他们。我家的土豆,就有很多,上了印度朋友餐桌。

邻里间这点彼此的扶助,是上海每个角落里闪烁着的微光。

但每次到快递点取物资,在户外折腾专用的衣裤,手套,口罩,面罩,防护服,消毒水,一层层穿戴上身,感觉有点像是去修切尔诺贝利的阀门。

还是很没有安全感。

当然也会去想,该怎么办。

特别是看到那些在漏雨的方舱里的病人,那些无法就诊或者到了医院被拒绝接诊的老人,那些出院后无法回家的朋友,过得那样没有尊严。

这么复杂的问题,也求不出个全局最优解,但想到了王小波。

同样是我很喜欢的作家。

他有篇文章,就叫《个人尊严1

他说,「在国外时看到,人们对时事做出价值评判时,总是从两个独立的方面来进行:一个方面是国家或者社会的尊严,这像是时事的经线;另一个方面是个人的尊严,这像是时事的纬线。回到国内,一条纬线就像是没有,连尊严这个字眼也感到陌生了。」

他把这归结于,「中华礼仪之邦,一切尊严,都从整体和人与人的关系上定义,就是没有个人的位置」,然后他说,言必称天下,而不为「个人尊严」振臂高呼的,就是虚伪的知识分子。

如果今天他还在,肯定会批评防疫在执行细节上不应该无视个体的尊严,更不用说,不应该无视个体的生命。对照昨天想到的鲁迅,他的下场是什么?

大概会被喷成「公知」吧。

但如果他还在世,我想我会劝他:你这个理工科脑袋啊,别因为有点洋墨水,就用「知识分子」自居,以为自己可以解决多大的问题。

这四个字,从日本传过来,不过一百多年。而中国人十年寒窗,学而优则仕,已经几千年。这十年寒窗,数理化音体美都没有,为啥要读这么久?说白了,是个自我改造的过程:以圣贤书去掉你脑中「不圣贤」的观念,完成道德或者说价值观的一元化,这是政治一元化的基础。

这一点,只要还开设政治课,就不会改变。中国自觉为「知识分子」的人,往往是性格使然,但其实没有生存的土壤。许多恶习,虚伪、算计、牛逼哄哄、趋炎附势、背信弃义,在自称知识分子的人身上并不缺乏,才使得「公知」两个字成了屎盆子。

所以我一直愿意当「工程师」而不是「知识分子」。孔子说「有教无类」,意思是无论红黄绿码,都有受教育的权力。这太强调手段,没搞好目的。我要说,「有脑无类」。任何出身的人,都应该追求心智健全,独立思考,既有人文精神去共情去怜悯,更能掌握理工科知识去分析创造解决问题:读书只是个手段。

这两年,眼看着要挑战美帝,很多读书人,把躬身入局,做好手上的事情,当成追求。

是个好现象。

可惜,《置身事内》的兰小欢,在微博上说,疫情之后,要把所有的书柜变成冰柜。

  1. 他还有一本文集叫《个人尊严》,别弄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