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一种人生

Lazari-Radek 和 Singer 是两位哲学教授。他们共同主持一个关于「如何过上美好生活」的播客。

3 月 19 号这天,他们给诺奖得主 Daniel Kahneman 发邀请,希望他能上五月份的一期节目。

Kahneman 的回复来得很快。他说,不行啊,我 3 月 27 号就要去瑞士自杀了。

然后附送了一封后来他给每个朋友都发了一份的邮件,解释做这个决定的原因。

两位教授没有尝试劝阻 Kahneman。他们问他可不可以在 3 月 23 号再聊次天,讨论讨论什么是美好生活。

Kahneman 说只要不讨论他为啥自杀,那就聊聊吧。

在《纽约时报》上读到这个应该是 Kahneman 人生最后一次访谈的相关报道时,已经按计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跟两位教授约定,必须自己死后才能公布这个访谈。

这个故事给我的冲击感有几个:

  1. Kahneman 可以说创立了行为经济学,为我们理解人类决策做出了很大贡献。他在 2011 年出版的《思考:快与慢》更是家喻户晓虽然这本书我现在看,感觉有不少牵强之处。但这是很多心理学研究的通病,不在这里展开,也不影响他是位伟大学者。
  2. 虽然年事已高,但他的健康情况和生活质量都还算行。报道中说他「他仍然能够进行研究和写作…可以参与友谊和家庭生活…」;
  3. 世界上虽然有不少地方允许安乐死,但前提是你得患有不治之症,医生还要参与鉴定。所以像他这样去死,还真的是只能先斩后奏很多人以为安乐死的人是因为病毒折磨。其实根据美国允许安乐死的 Oregon 州的数据,更痛苦的是觉得对生活失去了自主权,和没法参与让自己愉快的活动,从而失去了快乐和尊严。

也就是说,这么一个功成名就,且仍然健康的人,靠着惯性好像也能继续活下去,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儿把自己送上天堂呢?

虽然约定了不聊自杀,但是访谈里面有这么一段话大概是最好的解释:

He surprised us by denying that his work had any objective significance. “Other people happen to respect it and say that this is for the benefit of humanity,” he said. “I just like to get up in the morning because I like the work.”

We pushed back, arguing that there are objectively good things to do with one’s life. But he resisted. “I feel I’ve lived my life well,” he said, “but it’s a feeling. I’m just reasonably happy with what I’ve done. I would say if there is an objective point of view, then I’m totally irrelevant to it. If you look at the universe and the complexity of the universe, what I do with my day cannot be relevant.”

如果以宇宙的尺度看待自己的工作或者是整个人生,能有多重要呢?哪怕是诺奖得主的也没有多重要。这反映了 Kahneman 最后时刻的一种状态:不但觉得此时此刻没劲,之前的任何时刻,都没劲。

考虑到每个人的生活总有不堪的时刻,我们要想好好活着,还是得有一个环境或者一些朋友,能好好讨论什么样的生活是有意思的,如何让这样的生活发生,没有任何的不堪或者禁忌。

甚至哪怕最后的有意思是寻死:朋友们当然会对这样的决定感到遗憾,但应该尊重这样的选择,毕竟有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种根本能力。

为什么有些富人爱吃苦?

的确,无论国内国外,总有些富人爱吃苦。

三点起床,晨跑完了冲个冷水澡开始回邮件。

一天一餐,拒绝锦衣玉食,还要抽时间冥想。

国内这么干的往往是遵循了某些儒释道的修行法门,国外特别是欧美国家的则往往落脚到斯多葛主义还没翻车如 Tim Ferris 总这么说,已经翻车的如 Elizabeth Holmes 也总这么说。硅谷不但有热门博客组织 Daily Stoic,甚至有个西塞罗学院

无论是璀璨华夏,还是希腊罗马,这个的普遍存在很好地说明了,历史不会重复,但会押韵。并且,考虑到斯多葛主义跟佛教的深厚关系目前公认是芝诺创建了斯多葛学派,但它有更早的希腊根源,比如柏拉图的学生,苏格拉底的同辈安提西尼推动的犬儒主义。在亚历山大大帝战争期间,它又跟印度传来的佛教思想发生了很多融合。John Sellars 有本《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the Stoic Tradition》,详细讲了这段历史。 ,这简直是东西文明为数不多的共振。

要聊清楚这里面的宗教和哲学,远在我能力范围外,只能说一下自己的理解。

佛教和斯多葛主义有很多的不同,但有个共同的根基,就是按本体论去框定,它们都是「一元论」。

柏拉图和笛卡尔这样的二元论者认为有物质和意识,但释迦摩尼和芝诺(他们作为佛教和斯多葛主义的创立者),虽然一个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一个说「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本质上都在表达,宇宙只是一个连续的单体。

举个更形象的例子可能更好理解「宇宙只是一个连续的单体」这句话。我们都会觉得,空气是透明的,身体是不透明的。但是在一元论者看来,它们是同一个东西,只是作为我们身体的那部分表现得不透明,作为空气的那部分表现得透明而已。

他们还据此认为,当我们跑步时,其实我们并没有运动,而是宇宙中之前表现为我们身体的部分变透明了,成为空气;之前是空气的,则变成了我们的身体。

这些想法你会觉得非常奇怪,但要知道,在进化论被普遍接受之前,我们生活的「自然环境」在很多爱思考的人看来实在太不自然了:树木恰好有吸收水分的根,啄木鸟恰好有适合啄木的喙,壁虎恰好有自己的花纹和伪装,人恰好有语言用于交谈和记录,一切安排得如此恰到好处。

于是一些人认为这是造物主干的,一些人认为是某种力量干的(比如柏拉图的 Good 或者周文王的天道)。一元论者无非是认为,没有谁或者某种力量干了什么,宇宙本身就是这样的完美。而任何生物,不管活着还是死去,也只是这个整体里面的一部分。

这样的想法自然有它不错的地方,才能让它这么流行:你骑车摔断了牙?没关系,它们本来就不是你的,是宇宙借给你的,现在它收回去了,牙只是变成了另外的不是你的牙齿的形态,继续存在。你去了新环境没有好朋友?没关系,那些友谊本来就是宇宙暂时给你的,多看看你在新环境里会遇到的其他美好事物。

但是,鼓励放下纠结,强调唯一长期的财富是内在的财富(自控、勇气、慈悲),是那些权贵信仰它的核心原因吗?

可能只有一半。

我最近看到一个键盘项目,用了斯多葛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塞内卡的名字命名。并且项目主页上专门设了一章…There is a certain element of Stoic amor fati in the Seneca as well. As Nassim Taleb, greatest expositor of Seneca, puts it, a Stoic is a Buddhist with attitude, one who says fuck you to fate… 来解释为什么起这名字,特别是为什么塞内卡并不会反对你买一把差不多三万块钱的键盘来享受享受。

这大概是权贵特别是今天的技术权贵喜欢斯多葛主义的另一半原因的完美注脚:它认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算是唯一一种不鼓励他们放弃财富或权力的哲学主张也因此,包括塞内卡在内的很多斯多葛主义者都被批过很虚伪。跟他们比,伊壁鸠鲁说,幸福的生活是离开权力甚至离开城市,住到乡下,一边吃着简单的饭菜,一边和好朋友交谈。犬儒主义提倡更极端的做法,不但要放弃个人财产,还要干脆像条流浪的狗一样生活。传统佛教,我们中国的儒释道,要放弃的东西,也比斯多葛主义讲的多很多。

权贵当然可以接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但普罗大众的生活中还有很多糟糕之处。如果只是去适应它们,接受它们,生活就会越来越没有希望。斯多葛主义生活在几千年前,这么去想也算历史局限性。往下继续学,你就会看到,还是有培根和伏尔泰这样的人,告诉全世界,只要群体觉醒加上科学方法,无论铁幕多么厚重,我们仍然可以做出很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