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校友杯漫记(2)

1

漫记很慢,稍安勿躁。

上回说到,李主编剪径新桥门,老魔头聚义青芝坞

当天夜里,醒了三次,天就亮了。

在外面总是很难睡好。

一看手机,六点多。拉开窗帘,眼睛一烫,外面已经晴得一塌糊涂。

刷完牙还想赖会儿,螃蟹就下来叫我了。

螃蟹姓翟名羽,山东人,数学系。

88 上 id 是 babycrab,所以我们叫他螃蟹。

螃蟹也很尽力,名字轻盈,却什么都横着,连脸上的肉也不例外。

我进校的时候,他已经读博士,研究分形。

但主要是,在球场骑人身上,研究分肢。

初见面时,会觉得他有些凶。其实熟悉了就知道,只是壳硬,里面很软。

出了青芝坞,我们从正门进了学校。

路过七舍边的铁笼,球门倒在地上锈着,看来是废了。

Don't touch me

当年这里火爆得很,踢球出了界就要换人。

靓园边上的书店,改了超市。

年轻时,常常以为很多东西会一直都在,挥霍时全不知自己正在挥霍。

我这么想着,去超市买了瓶水,当做早饭。

边走边喝时,又觉得,也不总是挥霍:还有想珍重却又不知道如何去珍重的,不是故作矜持,就是用力过猛。

等到了年纪涨了经验,看到年轻人个个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蠢,忍不住去劝,才发现个个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蠢,劝不住。

人人都是这样老去。

2

走到新桥门球场,只见中圈附近,有个凉棚。棚下蓝蓝的一片,数不清是多少人。

「正经人」果然兵强马壮,来得整齐。

走近一看,李学瀚在人堆里眉头紧锁,蹦来蹦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等会儿要参加的不是足球赛而是拳击。朱伟伟稳稳坐着,语速缓慢依旧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一黑一白身边,陈宁宁和老鸭被一帮我不认识的精干黝黑的年轻小伙围着,法相庄严。

旁边拍照的,是岁月无痕的牛奶。

还是熟悉的味道。

陈宁宁绰号「大叔」。

每个学院或每个领域,大概都有个大叔。

这个大叔,属于球场。

大叔爱笑,牙排翠玉。

朱伟伟是我在校时,材化的当家球星。

他形象好,气质佳,左右脚技术全面。

在踢球的人里面,算话很少的。偶尔讲几句,温文尔雅,可以感染周围的人一起放慢语速。

我想起 06 年在宁波理工,踢五人制。我和他,还有螃蟹和田鸡,坐柳导的车先走。结果大部队的车坏了,到了饭点,还没赶到。我们四个人百无聊赖,去小卖部一人买了个鸡腿,坐在人家宿舍楼下,盯着挂出来的衣服,边啃边数有多少姑娘过本命年。

可惜带头的田鸡今年没来。

李学瀚是练三级跳出身,我们叫他鸟瀚。

他速度快,体力也好,一场球下来,满场飞舞,鸟迹斑斑。

比身体素质更惊人的,是他那颗执着争胜的心。我还记得,05 年大联赛浙江赛区决赛,落后时他的着急,还有结束后他的眼泪。

那时不太懂,后来踢完自己在学校的最后一场比赛,有些懂了。

鸟瀚毕业后,进了体委,因为踢得更多更专业了,成了大家口中的「李导」。

百闻不如一见,眼前的李导,果然身形矫健,线条流畅。我捏了一把他的肩头,说:「保持得不错」。

「嗯,现在踢杭超,保持得不错」。

走回看台,自信光的兄弟们正在更换战袍。

不多不少,九条汉子,邢燚还没借到手套,中卫由小箭猪客串。

「禹哥肯定昨晚喝大了。」

凶多吉少。

果然,开场后周旋了十几分钟,小黑一个长传过顶,李导在邢燚出击够到球之前,轻巧一挑,先下一城。

又踢了会儿,日头更晒。一望替补席,杳无人烟。又过了会儿,夏可立终于背着给邢燚借的手套,一起来了。

他是杭州人,和张鹏一级,因为三好杯停了一年,我没怎么和他踢过。

但名字真好:到了夏天就生机勃勃,这样的天气,应该管用。

他换上后,禹哥也来了,在场下担任指挥,我们踢得稍有起色。

可好景不长,过了不久,再丢两个。

第一场就这样输了。

我们却不恼:好些人是第一次见面,认识的也十年没在一起踢过了,场上还算有模有样。一想到后面还有三场,大家赶紧趁着音容宛在,在无限唏嘘的横幅下合影一张,就去草场参加开幕式。

Don't touch me

后排: 陈禹、段鹏、黄科、夏可立、邢燚、罗祾、刘坚、冯剑 前排: 金孝、本座、张鹏

3

新桥门去草场,会路过一舍。

当年我住这里,房号 579,不好忘记。

入口对联还新着,不知道谁选的,挺好。

Don't touch me

轻研竹露,是泡了茶,细嚼梅花,又倒了酒,挺好。

汉乐府到唐诗,都是流行歌,到了宋朝,诗里堆满道理,太可怕,大家只好写了词来唱,味道却完全变了。所以裁唐句,读汉书,也挺好,也挺好。

当年我们哪有这等腔调,每日耳边只有楼下传来的延绵不绝的啪啪啪声。

当年「啪啪啪」这词也还没崩坏,可以用来形容网球新手拍墙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拐进草场,这里的比赛还没完。蓝天白云下,代表各只参赛队伍的彩旗迎风飘着,布置得漂亮极了。

Don't touch me

我走上看台,看着场下,视线所及,都是或坐着或站着或走着或跑着的五颜六色的熟人。每个人,都是原来的样子,又都不是。

因为没有收到诸位的赞助费,就懒得再一一介绍。合了影的这几个头牌,挂在下面,你们喜欢哪位,可以找我下单。

Don't touch me

左起:王超、李衡、罗祾、杨鑫祎、竺涛、翟羽、李晨、本座、屠玮

但当时的感觉真是很妙。

中国人寒窗苦读,大多是谋个功名,让自己的家族政治经济上有个跃迁。

要谋功名,答案得写对。统治一元化的国家,道德也必然一元化,会推崇精心设计的「圣贤」,来洗去你的英雄气。

于是中国大学培养出的知识分子,往往少了些应有的「英雄气」。反而因为僧多肉少的原因,许多人性的恶,如偏激、骄傲、虚伪甚至构陷落石,比常人更易积累。

所以中国有句话叫「少不读水浒」,怕你英雄气盛,其实都是多心。英雄抹杀起来容易,学起来和装起来,都很困难。

我常觉得,因为足球,我认识的英雄翻了好几倍。而今天,他们中的这么多人,竟然都跨越时空,聚在这里。

古希腊的奥林匹克,应该就是这样的场面:比赛只不过是英雄们要一起狂欢的借口,这才有了贵气。现代奥运会那样紧紧张张规规矩矩,是高水平的竞技没错,但也是枷锁。

黎明他们组织得真好。

又坐了会儿,就列队开幕了,只见强哥,不见柳导,一问,才知道原来在出差。

看来明年还得再来。

我有些悻悻地走到队伍后面的凉棚里坐下。突然想起来,当年临近毕业,老板不太愿意我去绵阳踢南区决赛。我就站在这个位置,指着四十多米外的球门对田鸡说,如果这脚踢中横梁,我就去请假。

「咣…」

开幕完毕,下午的比赛签也抽好,我们首轮轮空,正好可以吃饭。

于是自信光一行人跑到小乐惠,密密麻麻点了一桌,云蒸霞蔚,脑满肠肥,然后挺着肚子开始商量下午的目标。

窗外的太阳很辣,晒得冷饮摊也把脸缩着。

我想起 02 年净吞 9 弹的中国队,恶狠狠地咬了根凉拌猪耳朵,说:

「进一球,得一分,胜一场。」

校友杯漫记(1)

1

母亲节这个周末,回了趟玉泉,踢球。

120 周年校庆,比赛办得隆重。

罗主任提前交了篇好像是在泡我的「球队介绍」,然后把总结的任务留给本座。

这当然是占我便宜。

三十几度,一天连踢四场,别说皮肉,脑花儿都化成了灰,还写得出个毛线。

歇到今天,生活勉强能够自理。

趁着没忘,先记下些流水账。

2

我和陈禹、黄科两位师兄,周五下午从成都出发,到了已是傍晚。

出了萧山,直奔饭局。

雨过天晴,落日余晖。

开进市区,没过黄龙,天就黑了。新桥门,小桥门,正大门,在夜色里淡淡地立着。

几十米后,车头一拐,顿时灯火通明,这就进了青芝坞。

接下来两天,我们吃住都在这里。

其实青芝坞以前就是吃住的地方。

主巷两边都是餐馆,特色居然是各种麻辣。

有些同学来吃,或许觉得挺有特色。以四川人的标准衡量,水准就比较一般。

但因为近,性价比也不错,当年常来。

所以知道青芝坞更主要是住的。

将近两百户农家,都有楼有院。

一个人租的一般是发了狠备战考研的。 两个人租的一般是拼了命享受爱情的。

当年这些浙大学生制造的地动山摇的快活声响,对苦哈哈还没有考上的人的鞭策作用,想必超过了各种科学理论。

但处在西湖周围,哪能有价值洼地。终于被翻了新,做起民宿经济,小小的一间房也要三四百块一晚了。

青山隐隐水迢迢,玉人何处教吹箫。

3

到了一会儿,靠着禹哥的充电宝,开了机。

微信里,已经有两三群人,开了饭。

赶紧找到住处,放了行李。发现螃蟹在楼上,就捡了他,去吃饭。

雨还没干,巷子显得光滑。

螃蟹叹了口气,「还是这里的姑娘光滑啊」。

我赶紧把眼睛从手机屏幕里抢救出来,却已经来不及。

光滑的姑娘顺着光滑的小巷,滑进了转角的暗影里,比暗影还暗。

于是不敢怠慢,一边联系组织,一边东张西望。

有咖啡店挨着甜品店,有面包店接着蛋糕店。

它们都卖龙井。

还有个面馆,黑板上画着油泼面和小笼包,却关着门。

大概只卖早餐,明天可以试试。

所有的店,招牌都还新着。清一色无衬线字体,铿锵有力,放眼望去,像在听法官宣判,木槌把字一个个敲到脑袋里面。

就要拐上主巷时,我有些怕,担心看到端了吉他卖唱的歌手,或是义乌产的小商品悬满街头。

好比是回老家,会青梅竹马颇有好感的美少女,却见她偷了母亲的口红,涂得狰狞:虽不忍心责怪,却也喜欢不起来,只剩惋惜。

这算是中国搞这种商业街的通病吗?

前段时间看各种神经科的书,发现 evolution 好像被统一翻译成演化而不再是进化。

大概学界觉得,进化的「进」,有单调递增的含义,而自然的变化并非如此单调。

其实人为的改动就更是如此:很多时候,新不如旧,这是常识。

可惜从近代开始,我们就以革命为好,以除旧为妙。到我党打下江山,在中国前面也要加个「新」字,于是这样一来就拿到比旧的要好的证据,拆什么都特别理直气壮。

4

拐上主巷,果然是焕然一新。

但并没有人在默默地用刀叉划拉芝麻菜或是牛排。

仍然是水煮鱼,小龙虾,卤鸭头,炒螺蛳。

仍然有咬着烟头炒菜的厨子,仍然有借着酒劲要搂成一团的食客。

仍然喧哗吵闹,灯红酒绿。

陌生的城市,熟悉的角落,真好。

中华文明本来就贵在有热腾腾的世俗眼,才能在四大文明里硕果仅存,熬到今天。

「世」可见其大,「俗」更道尽了它的五花八门,花样繁多。

可是文化总归需要土壤,中国的世俗文化,土壤是几千年农耕社会。土壤没了,文化就变成了技能,进入非遗保护名单,由专人学了,拿出来操练和表演。

所以能让学徒交几万学费,还被自己一个推手送出十几米远的太极拳师,难免错误地认为文化还在。

似乎还在,其实早不在了。

挨了揍还要挨骂,也不要觉得委屈:别人是在技能层面较真,你究竟能不能打。

当然,打人的以为中国有了纯粹的商业文化,单凭技能就可以大大方方逞强,也是没搞懂武林。

咱们不是美国,能让暴发户做总统。

天朝的暴发户,办公室里面不挂一幅「难得糊涂」,自己都觉得害臊。

5

脑子里跑着马,脚下也快起来。

很快就走到约定的汇合处,段鹏师兄也到了。我们却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只好让冯剑来引路。

原来就在街对面,我抬头看招牌,「舒安」。

应该是先开旅馆,再有餐馆,不然这名字有些像这顿吃完,就要集体去安乐死。

包厢里,张鹏、刘坚、邢燚和金孝都到了。

这都是当年信息学院足球队的台柱。

冯剑是大厂子弟,踢球有童子功。但他和我的缘分不仅在球场。因为被我召唤到控制系,他才有了陈曦老师这样的好老板。因为被我召唤到毽球版,他才有了董 biu 这样的好老婆。

如今他定居杭州,有了一儿一女,在杭氧集团,继续实践控制科学。

平时还读书练字,继续实践控制自己。

张鹏,大概是因为在东莞电信工作,比以前更沉稳了。他司职右后,场上队长,生活里和球场上挺像。话不多,很低调,但明眼人能看出,他忙前忙后,踏踏实实。

生活里他是恒久的温柔,球场上他面对对方进攻,却常常会怒喝一声,才拦腰断下。

刘坚,大概是因为在东莞电信工作,比以前更淫荡了。他是左脚选手,司职左后。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讲起事情来荤素不避,自带捧哏和逗哏双重技能,他在,欢乐就在。

每次他说自己是小弟时,脸上都是「我不做大哥好多年」的表情。

邢燚比读书的时候瘦了一圈,因为心脏加了支架,本不打算来,被我们硬拉到队里做门将。他球风硬朗,能攻善守,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叫他四火。

那时在信息,后腰的搭档不是黄恒就是四火或者李杨,好幸福。

金孝,杭州本地人,是左右脚射门技术都很棒的前锋。当年有场球我三脚中场附近的长传,他都是不等皮球停稳,就拉弓放箭,直挂死角,让观众惊为天人。

后来我看拜仁的穆勒踢球,那甩手甩脚的样子,常想起他。

一桌人不需要我暖场,就聊得热络起来。过了一会儿,老鸭带着一黑一白,过来聊天。

原来明早的对手们,就在隔壁。

我在浙大过的第一晚,就睡在老鸭床上。他在谁的床上,已不可考,于是我们研究了一下他和小黑谁在浙大呆得更久。

小黑变壮了,看来在绿城没少给自己开小灶。有了他加入,刘坚只用逗哏了。

逗得很湿润,像私房二人转。

白得那个,是他们的中后卫,钱嘉琪。

6

聊着聊着,去看望猫的罗主任推门进来了。

场面应该很缠绵,胸口挂满了毛,好像白毛女趴在胸口,哭了一宿,留了证据。

邢燚手里的酒开得快了起来。

一黑一白也就起身,帮我们去隔壁捉拿随广州队前来的蔡瑜。

蔡瑜最初踢的是边前卫,因为身体素质好,在校队改了盯人,就再也没有回过边上。

他身材样貌,一点儿没变。说起足球,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像还留着头发的张卫健,在行侠仗义。

人到齐了,张队要排兵布阵。人却太少,无阵可排,差点儿门将都得轮流做。

又聊了会儿,夜就深了。

「明天还得早起,散了吧。」

我站起来,看着这桌人,有种在聚义堂的感觉,很想给每个人都立传。

出了餐馆,又和禹哥去老枪那桌。

这是浙大 40+球星们组的队。岁月如歌,当年长短各异的老枪,如今更是宽窄不一。

但酒量却都很了得。

我不敢久坐,和熟悉的葛峰、宏华、七哥等几位师兄喝了,看着禹哥。

他说,「我再坐会儿」。 他也是老枪。

于是起身,一个人往回走。

酒店门口,有猫守着。斜着脑袋,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却没点头放行。

又彷佛在问:去哪儿野了,这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