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最后一面

八月六日八点半,收到 een 给我的微信。

卫豆走了,凌晨三点。

放下手机,生平第一次动弹不得,明白了什么叫做呆若木鸡。

快两年前,他查出胃癌晚期。

去华西手术,打开腹腔,已经转移,又缝上了。

第一次去看,和老弟、丁磊一起。

老弟中学和他同桌,我和丁磊跟他十年同学。

还都踢球。

不敢问他家人,偷偷溜出找医生。医生说你不是家属,我们得保密。

我问他,「年?」

「月。」

眼泪要止不住,医生说,坚强点,多安慰病人妈妈,她思想压力很大。

跑厕所去洗了把脸,回到他的床前,仍然聊得欢声笑语:似乎不管是我们还是他,都想假装将要到来的,并不会来。

接下来就是化疗,住院,回家,化疗,住院……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但是,卫豆却没有按部就班地走掉,而是胖乎乎地活到今年。

也找过我,一个人来的,交代了些事情,有的好办,有的难办。

我都答应下来,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他说,确诊之后,工作也好,生活也好,一切的计划,都突然变得毫无意义,哪儿还有什么心愿。

「我遗憾的是,不能陪女儿长大。她真的很乖,我走之后,你要多去看她。莎莎也病了,要是这么乖的女娃娃,没有爸爸甚至也没有妈妈了,到了青春期,学坏了,多可惜。我希望她健康成长。」

最后一次去看他,是五月底。精神大不如前,聊着聊着,他没跟我们说再见,自己躺下睡了。

但脸上仍有肉,虽很少笑,话却挺多。实在没想到,这就走了。

我知道该多去看看他。

受不了那种气氛。

身体最好的朋友,遭此厄运,让人觉得自己活着,像占了什么不该占的便宜。

但卫豆从不消沉,一度还去单位坐班。

在家时就炒股,赚了些钱。

我知道他没有认输。

但他又特别理性。een 为他联系清华的老师,他会查询文献,给我讲解这种治疗办法的前提条件和可能的问题,分析投入产出比可能不高,于是放弃。

没办法,从小理科就好,特别是物理。

不是那种偶像剧里的学霸。

平时讲话,中间的停顿不是句读,而是一句「就是那个喃」。

比如说,「我昨天看了个好耍的东西,就是那个喃,那个电影院游戏厅的铁拳」 或者 「你晓不晓得,就是那个喃,陈宪勇喊这个暑假要来训练」。

「就是那个喃」挺长,卫豆常边说边扶一下眼镜。如果不是面对面讲话,你会觉得他百忙中抽空,去瞟了眼谁。

这还是人少的时候。

如果到了课堂,不幸被抽中答题,更是堪忧。虎背熊腰的他,扭捏半天站起来,满头大汗,涨红了脸。一双手在自己胖胖的头,圆圆的脸上,东摸摸,西碰碰。

有时候摸得不太顺利,他就撒娇,「嗯,嗯,嗯~」。

最后一个「嗯~」,拖很长,是鼻音,半入江风半入云,非常销魂。

同学们就笑,他于是摸得更用心。

那题目也就被他东摸摸,西碰碰,做了出来。

县城中学,压力不大。

有千篇一律的恋爱,也有曲曲折折的恋爱。

常常见他,慌慌张张骑车,风驰电掣,抢先进校门。身后人头攒动,他松鼠找栗子一样,紧张地寻。看到后窃喜,却不敢多看,挤进楼里,倚在角落,左手托起左脸,右脚搭在左脚,假装无意地瞟,鼻子汗津津的。

那时候他常锁着眉头,我爱逗他笑。

考进一所大学后,我和他关系更加亲近。

那四年飞快,像揉成一团的报纸,字迹模糊。

卫豆却过得越来越清楚。

因为大多数青春期男生,开环频率响应还在建设,信号进进出出,处理得慌慌张张。

要粗鲁地讲脏话,要笨拙地吐烟圈,要莫名其妙伤心,要让别人莫名其妙伤心。

卫豆的系统却一大早就闭了环。

人越来越壮,球越踢越远,物理越来越棒,英语越来越糟,奈奎斯特稳定,先人一步。

我常想,物理学的世界是适合肚子里有货,嘴里却倒不出来的卫豆的。

毕业他去了科学城上班,很快有了漂亮贤惠的老婆,和乖巧可爱的女儿。

带着她们来时,稳重从容,眉头也舒展开了。

一个人,从懵里懵懂,到知情知爱,过程之艰难,不输社会革命。

可惜随时有生灭,皆偶然而不可知。

我回成都后,和他聚得更多。

老同学见面,难免要暗中比拼际遇,总会听几句大话,好像咬着家乡的饺子,却忽然打嗝。

但我们不会。

东拉西扯,不必正襟,可能在听,可以不听,嘻嘻哈哈。然后拖出个什么东西,一起摆弄一下,又继续聊,还是东拉西扯,嘻嘻哈哈。

生病后见,都是危坐,好象不耳逐目随,就错过了什么。

所以更加怕去看他。

却真的看不到了。

我们下午才到绵阳。堵在高速上时,公司来了电话,要立刻去贵阳出差,周三回来。

是真的看不到了。

他妈妈到医院门口接我们,领我们去灵前上香。

边走边喃喃地说了很多。

「他身体状态还好,远远没有到最后的病程,人一点儿都没有瘦。」

「他前两天胃口还不错的,也没有吃什么吐什么,还吃得比以前都多。」

「这个病到最后,都会出血,拉出来的是黑的。我们张兴卫昨天的粑粑都是正常的。」

「走得突然啊,可能是被吃进去的东西划破了胃,就大出血了。从 3 点钟,就开始抢救,我一直在,到 6 点。莎莎也一直喊,张兴卫啊,你最听我的话了,你醒一下嘛,就是没醒。」

悲痛准备再久,来时仍然扎心。

灵堂前,莎莎被她姐姐搀着,一袭黑衣。

她自己的病也不轻,却从不主动找我们帮忙。每次我们做了些份内的事,都特别客气。

女孩爱一个男孩,常包含着母性。因此遇到变故时,总是女孩特别韧,韧到身上有侠气。

上香时,我埋头告诉卫豆,后天不能见你最后一面。好在你也学了量子力学,时间并不存在,「最后」更是个概念而已,你应该不会用它来压迫小弟。

抬头看他遗像,眉头紧锁,不太高兴。

只好双手合十,心里默念:「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记得,兄弟放心。」

再看他,还是眉头紧锁,好像在说,「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让你见我最后一面」。

他妈妈果然就说,你看看他吧,就在冰柜里。

我想拦着,怕吵了卫豆睡觉,更怕亲人们太伤心。

她妈妈却和他一样倔,打开了门,捧着卫豆胖乎乎的头,又开始喃喃。

「张兴卫啊,他们都来看你了。李昊来了,丁磊来了,小倩也来了。」

「你们看,我没有给他换那种衣服,就是平时的衣服。我们张兴卫收拾出来,大家都说,多帅一个小伙子。」

「他们说要用布盖着,我不想盖,给他脸上是支起来的。他只是睡觉,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不能盖着。」

身后的人终于忍不住。

人不多,每个哭声皆听得清来处。

莎莎扑到柜前,摸着他的脸颊。

卫豆不管我们,睡得很沉。

又坐了会儿,我们走了。车开出科学城隧道,晴空中突然落下瓢泼大雨,下了几分钟,停了。

「来得也快,走得也快」,丁磊边摇下车窗边说。

窗外风呜呜个不停,却连不成句,像欲言又止。

校友杯漫记(2)

1

漫记很慢,稍安勿躁。

上回说到,李主编剪径新桥门,老魔头聚义青芝坞

当天夜里,醒了三次,天就亮了。

在外面总是很难睡好。

一看手机,六点多。拉开窗帘,眼睛一烫,外面已经晴得一塌糊涂。

刷完牙还想赖会儿,螃蟹就下来叫我了。

螃蟹姓翟名羽,山东人,数学系。

88 上 id 是 babycrab,所以我们叫他螃蟹。

螃蟹也很尽力,名字轻盈,却什么都横着,连脸上的肉也不例外。

我进校的时候,他已经读博士,研究分形。

但主要是,在球场骑人身上,研究分肢。

初见面时,会觉得他有些凶。其实熟悉了就知道,只是壳硬,里面很软。

出了青芝坞,我们从正门进了学校。

路过七舍边的铁笼,球门倒在地上锈着,看来是废了。

Don't touch me

当年这里火爆得很,踢球出了界就要换人。

靓园边上的书店,改了超市。

年轻时,常常以为很多东西会一直都在,挥霍时全不知自己正在挥霍。

我这么想着,去超市买了瓶水,当做早饭。

边走边喝时,又觉得,也不总是挥霍:还有想珍重却又不知道如何去珍重的,不是故作矜持,就是用力过猛。

等到了年纪涨了经验,看到年轻人个个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蠢,忍不住去劝,才发现个个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蠢,劝不住。

人人都是这样老去。

2

走到新桥门球场,只见中圈附近,有个凉棚。棚下蓝蓝的一片,数不清是多少人。

「正经人」果然兵强马壮,来得整齐。

走近一看,李学瀚在人堆里眉头紧锁,蹦来蹦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等会儿要参加的不是足球赛而是拳击。朱伟伟稳稳坐着,语速缓慢依旧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一黑一白身边,陈宁宁和老鸭被一帮我不认识的精干黝黑的年轻小伙围着,法相庄严。

旁边拍照的,是岁月无痕的牛奶。

还是熟悉的味道。

陈宁宁绰号「大叔」。

每个学院或每个领域,大概都有个大叔。

这个大叔,属于球场。

大叔爱笑,牙排翠玉。

朱伟伟是我在校时,材化的当家球星。

他形象好,气质佳,左右脚技术全面。

在踢球的人里面,算话很少的。偶尔讲几句,温文尔雅,可以感染周围的人一起放慢语速。

我想起 06 年在宁波理工,踢五人制。我和他,还有螃蟹和田鸡,坐柳导的车先走。结果大部队的车坏了,到了饭点,还没赶到。我们四个人百无聊赖,去小卖部一人买了个鸡腿,坐在人家宿舍楼下,盯着挂出来的衣服,边啃边数有多少姑娘过本命年。

可惜带头的田鸡今年没来。

李学瀚是练三级跳出身,我们叫他鸟瀚。

他速度快,体力也好,一场球下来,满场飞舞,鸟迹斑斑。

比身体素质更惊人的,是他那颗执着争胜的心。我还记得,05 年大联赛浙江赛区决赛,落后时他的着急,还有结束后他的眼泪。

那时不太懂,后来踢完自己在学校的最后一场比赛,有些懂了。

鸟瀚毕业后,进了体委,因为踢得更多更专业了,成了大家口中的「李导」。

百闻不如一见,眼前的李导,果然身形矫健,线条流畅。我捏了一把他的肩头,说:「保持得不错」。

「嗯,现在踢杭超,保持得不错」。

走回看台,自信光的兄弟们正在更换战袍。

不多不少,九条汉子,邢燚还没借到手套,中卫由小箭猪客串。

「禹哥肯定昨晚喝大了。」

凶多吉少。

果然,开场后周旋了十几分钟,小黑一个长传过顶,李导在邢燚出击够到球之前,轻巧一挑,先下一城。

又踢了会儿,日头更晒。一望替补席,杳无人烟。又过了会儿,夏可立终于背着给邢燚借的手套,一起来了。

他是杭州人,和张鹏一级,因为三好杯停了一年,我没怎么和他踢过。

但名字真好:到了夏天就生机勃勃,这样的天气,应该管用。

他换上后,禹哥也来了,在场下担任指挥,我们踢得稍有起色。

可好景不长,过了不久,再丢两个。

第一场就这样输了。

我们却不恼:好些人是第一次见面,认识的也十年没在一起踢过了,场上还算有模有样。一想到后面还有三场,大家赶紧趁着音容宛在,在无限唏嘘的横幅下合影一张,就去草场参加开幕式。

Don't touch me

后排: 陈禹、段鹏、黄科、夏可立、邢燚、罗祾、刘坚、冯剑 前排: 金孝、本座、张鹏

3

新桥门去草场,会路过一舍。

当年我住这里,房号 579,不好忘记。

入口对联还新着,不知道谁选的,挺好。

Don't touch me

轻研竹露,是泡了茶,细嚼梅花,又倒了酒,挺好。

汉乐府到唐诗,都是流行歌,到了宋朝,诗里堆满道理,太可怕,大家只好写了词来唱,味道却完全变了。所以裁唐句,读汉书,也挺好,也挺好。

当年我们哪有这等腔调,每日耳边只有楼下传来的延绵不绝的啪啪啪声。

当年「啪啪啪」这词也还没崩坏,可以用来形容网球新手拍墙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拐进草场,这里的比赛还没完。蓝天白云下,代表各只参赛队伍的彩旗迎风飘着,布置得漂亮极了。

Don't touch me

我走上看台,看着场下,视线所及,都是或坐着或站着或走着或跑着的五颜六色的熟人。每个人,都是原来的样子,又都不是。

因为没有收到诸位的赞助费,就懒得再一一介绍。合了影的这几个头牌,挂在下面,你们喜欢哪位,可以找我下单。

Don't touch me

左起:王超、李衡、罗祾、杨鑫祎、竺涛、翟羽、李晨、本座、屠玮

但当时的感觉真是很妙。

中国人寒窗苦读,大多是谋个功名,让自己的家族政治经济上有个跃迁。

要谋功名,答案得写对。统治一元化的国家,道德也必然一元化,会推崇精心设计的「圣贤」,来洗去你的英雄气。

于是中国大学培养出的知识分子,往往少了些应有的「英雄气」。反而因为僧多肉少的原因,许多人性的恶,如偏激、骄傲、虚伪甚至构陷落石,比常人更易积累。

所以中国有句话叫「少不读水浒」,怕你英雄气盛,其实都是多心。英雄抹杀起来容易,学起来和装起来,都很困难。

我常觉得,因为足球,我认识的英雄翻了好几倍。而今天,他们中的这么多人,竟然都跨越时空,聚在这里。

古希腊的奥林匹克,应该就是这样的场面:比赛只不过是英雄们要一起狂欢的借口,这才有了贵气。现代奥运会那样紧紧张张规规矩矩,是高水平的竞技没错,但也是枷锁。

黎明他们组织得真好。

又坐了会儿,就列队开幕了,只见强哥,不见柳导,一问,才知道原来在出差。

看来明年还得再来。

我有些悻悻地走到队伍后面的凉棚里坐下。突然想起来,当年临近毕业,老板不太愿意我去绵阳踢南区决赛。我就站在这个位置,指着四十多米外的球门对田鸡说,如果这脚踢中横梁,我就去请假。

「咣…」

开幕完毕,下午的比赛签也抽好,我们首轮轮空,正好可以吃饭。

于是自信光一行人跑到小乐惠,密密麻麻点了一桌,云蒸霞蔚,脑满肠肥,然后挺着肚子开始商量下午的目标。

窗外的太阳很辣,晒得冷饮摊也把脸缩着。

我想起 02 年净吞 9 弹的中国队,恶狠狠地咬了根凉拌猪耳朵,说:

「进一球,得一分,胜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