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35-01 However

35故事集

李然一开始是我同事。

比我后来,小我一轮,人很聪明。

干什么都很厉害。

很快就升了总监,但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不像很多有了点儿成绩的人那样,狂热地追求「道」和「术」。

人挺实诚,讲话不绕圈子,照顾大家也尽心尽力。

唯一奇怪的是他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叫 However。

「我不想大家叫我李总,叫我然哥你们很多人又吃了亏,就叫我 However 吧,这样我就和所有的理发店技术总监一样,有个英文名字,洋气。」

问他为什么是 However,他说,这不就是「然」么。

在他管理的员工里,我很平庸。

和他熟悉起来完全是因为踢球。

在工作中总是掌控着局面的李然,球场上同样如此。有时候我们会跟他开玩笑说,什么都被你占着了。

当然不是。

大概三年前的时候,他给公司请了两周年假,说要去旅行。

这绝对非比寻常。

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真有工作狂,就是因为李然:常常见他,夜里三点才提交了代码,早上七点就在回邮件。

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疲倦的样子。

几乎连午觉都没睡过。

在他休假前最后一次例行球赛后,我忍不住问道:「从来没见过你休长假,这是要去哪儿啊, However 。」

「正好也想跟你商量呢,其实是去医院。」

「医院?」

「医院。并且需要人陪着,处理一些东西」,他拧开手里的矿泉水浅浅地喝了一口,「但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哪怕是家人,有空?」

「当然。」

「这是惹了那种麻烦,需要带女孩子去处理的节奏?」,我心里想,「这行的男人果然风流,前段时间保洁在会议室里捡到内衣的传言看来也是真的」。

据说是湿漉漉的桃红色 T-back V-String 呢。

接下来场面就有些尴尬,一直到他家楼下,我都没有怎么跟他说话。

虽然我认可生活不会像程序一样,充满逻辑和条理,按照规矩,有序执行。

但这方面的荒唐举动,难免会引起我的反感。

可能有一些嫉妒也说不定。

什么都让他占了。

不过,去医院的那天,不满的情绪就都消失了。

人一旦接受邀请参加某项秘密的任务,无论前方是福是祸,总会有莫名其妙的幸福感。

出发之前,我甚至还颇为体贴地主动给他打了电话:「需要我处理的,是不是有人要去看病,但你不方便露面陪伴?如果是这样,你给我联系方式,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就行。」

电话那边沉默不语。

「我办事你可以放心。」

「那也请你放心,要看病的人就是我。」

原来是要做肝脏移植。

「大学毕业的时候发现染上了肝炎,C 型,也就是常说的丙肝,可能是某次献血的时候被感染了。」

「没有好好去治?」

「这东西无法根治,麻烦主要在于如何去藏。」

「也是,虽然丙肝不会通过一般的接触传染,但还是很容易不被当正常人对待。」

「自己平时很注意,尽量独来独往。大概老天看我可怜,运气也还不错,刚刚肝硬化,就遇到一个人要捐献自己的全部器官。」

「好歹是个大手术,不让家人或者公司知道?」

「不想家里担心。公司那边,身体随时会出状况的人,是无法继续担任职务的」,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相信人的味道,对你很放心。」

「这么放心?」,我一边嘀咕着,一边抓起自己胸前的衣服闻了一下到底有什么味道。

手术一切顺利。

接下来就是每天给他送一些饭菜到医院,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突然给我说:「很想喝酒。」

我一边笑一边问:「想要喝什么呢?白酒?红酒?会被好不容易帮你把肝上一根根血管缝合起来的医生揍得出不了院吧。」

「我从不喝酒,但好像突然就馋这个。叫你带来的都是自己最爱吃的菜,反而一点儿胃口没有。」

「换了肝的人想要喝酒,跟重见光明的人喜欢站在楼顶远眺一样,不算奇怪。」

「而且前两天小便的时候还是右手扶住的。」

「右手扶住?」

「从小都是左手扶住,因为惯用手是右手。顺手的右手拉开拉链,总是左手掏出来扶住。」

「其他的变化呢?」

「暂时没有,而且今天又变成左手扶住了,可能也不用在意。」

「当然不用。」

「但也许问题出在肝脏是新来的。你知道,肝负责制造胆汁,是最大的消化器官,也许捐献者就喜欢吃别的菜品,并且对酒精有特别的喜好。」

「知道个屁,胆汁不应该是胆囊分泌吗?谁会像你尽知道些奇怪的事情」,我心里面想。

「并且它还处理血液,也许残存的血液带来了捐献者的生活习惯。」

「血液带来了用哪只手扶住的习惯?」

「人对自己的理解还相当有限。美国那边有研究说,很多跟记忆有关的细胞,不只大脑里有。心脏,皮肤,血液,肌肉,都有记忆,也不奇怪。就像我,踢球的时间长了,无论什么球都不需要耗费大脑去想如何处理,肌肉自己就知道。」

「但只带来了两天?」

「因为血液循环吧,毕竟我自己的还是主力啊。说不定从此之后,每个月都有几天换手呢。」

李然话音刚落,隔壁病床的帘子哗的一声拉开了。

说拉开也许不对,因为对方用的是脚。

靠近帘子一侧的右手整个不见了。

腕关节处包着白森森的纱布。

外科手术房果然是苦大仇深的地方。

人却很精神,大概五十出头,额头饱满,脖子精致,头发和胡须都收拾得一丝不苟。

「杨师傅?」

「李然?我只是听你们摆得有意思,没想到是你。」

「这是我们县城有名的杨师傅,我从小就爱吃他做的包子」,李然给我介绍完又转过头,「我在行政总监那边看到你的简历,要应聘董事长厨房的白案厨师,还专门给他推荐了你。」

「嗯,今天刚去上班,但…..」,杨师傅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曾经存在之处,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不敢打断,等他把气叹完。

「如果不是因为娃儿读大学,我肯定不来成都,大城市的规矩太多了,你晓得我娃娃要得晚。管厨房的非要我用绞肉机,我说用刀宰出来的要好吃一些,他说这进口的绞肉机比你狗日的剁半天剁出来的馅儿好吃多了。」

「没操作好?」

「骂得太难听,气急了。你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娃娃,他懂包子馅儿,还是我懂包子馅儿?我不是矫情,但我杨大爷做的包子,不可能难吃啊。」

杨大爷「杨」字拖得很长,「大」是短促的去声,听起来像是「杨~打爷」。

骄傲并没有被绞碎。

李然出院那天,杨师傅送到了楼下。

我们在花园里开了四瓶喜力。

李然说自己和肝目前算两个人,我们四人对饮,绝不能厚此薄彼。

「在县城里能吃到你做的包子,是种幸运。进过同一家公司,又进过同一间病房,发生的事情虽然不再幸运,也是缘分。」

「那是,那是。」

「今后你有什么困难,不要跟我客气,我们都是手艺人」,李然有些黯然地看着还剩一只手的杨师傅,「我也曾经在车里吵架,用手抡了方向盘,伤了小指骨。」

「那不行,那不行。」

「心里确信的东西被人说得毫无意义,就无法控制,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明知道会影响工作,并且对方也绝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但无论面前是方向盘还是绞肉机,都会抡过去,所以对你做的,非常理解。」

「是这样,是这样。」

「后来我想通了,日子无非是顺当和烦恼组成。顺当的时候就高兴,烦恼的时候就发脾气,只不过是人的天性。难的是接受自己常常会处于不顺当的境地,在无奈中还能找到开心。」

李然举起酒,「我希望你今后过得开开心心。」

那之后不久,李然就被公司辞退了。

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原因变得众说纷纭。

有一种传言是,董事长听说新来的厨师为了做出让自己满意的包子,熬夜研究肉馅,结果精神恍惚地把手伸进了绞肉机,成了残疾。

老人家非常感动,不但没有让他离开,还把他升成了行政总监,指挥下面的人做事就好。

知恩图报,厨师告诉董事长他重点培养,经常带着出差的李然,居然有病,还瞒着他。

「听说是艾滋病呢,看着老老实实的人,原来过着乱七八糟的生活。」

「说不定是 gay 呢,那类人很容易艾滋的,难怪他一直单身。」

我听着同事们这么讨论的时候,就想,聪明如李然,看来也没有那么擅长闻人的味道。

又或者是记忆中包子的味道太好,干扰了判断?

无论如何,不管他人在哪里,和自己的肝相处得怎样,我希望他过得,开开心心。

35-00 前言

35故事集

这是第三十五个没想好名字的故事集的前言。

故事集的名称,颇有喜感。

但是我确已写过,三十四个,没有想好名字,大概也永远不会公之于众的故事集。

所以「第三十五个」也绝不是随随便便捏造的数字而已。

理所当然,你会觉得:「之前那些,干嘛要写」。

说实话,这类问题,也被问过多次。

「干嘛要写」,「写来干嘛」,「又没人看」,诸如此类。

没办法。

熟悉的人知道,毕业后我并没有从事所学专业,而是成为了一名程序员。

不是为了什么「stay hungry,stay foolish」的伟大人生信条。

恰恰相反,实在是太想脱离 hungry ,只好逼自己 smart 一些。

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并不是干这行的材料。

花了 20 年时间,勉勉强强混到中级开发工程师的我,像堵在榨汁机废料出口的干瘪橙子一样,被公司在一次 re-org 中顺手清理掉了。

那时候 42 岁的生日刚刚好过了两天。

说顺手清理是因为好像并没有什么必要:项目进展的势头不错,和同事们相处得也还顺畅,事情来得毫无征兆。

就像路过花坛时看到新芽和花苞中夹着半黄不黄的旧叶,或者是早晨掀开窗帘时发现床头的眼镜镜片上附着的扬尘,置之不理或是另找时间对付也未尝不可,但正好心情和姿态都顺手,就平平静静地清理掉了。

被清理的我自己也出奇的平静。

这当然有自知之明的原因:基本的开发工作虽然勉强可以应付,但高手们那超凡脱俗的业务敏感性,和他们与各周边部门打交道时强大的驱动力,都让我觉得永远难以企及。

更重要的是早就已经失去了动力。

我对高屋建瓴的宏大计划,被具备卓越远见的架构师或产品经理拆分成年度或月度目标,有条不紊地一一实施,向来就没有兴趣。

这大概跟我自己学习过的专业有关系。

从我入行开始,到处就在说「互联网思维」,一个人的思路太过死板,则被称做「想法太机械」。

支撑互联网行业的方法论,从工业革命时代的「机械论」,过渡到「信息论」,「控制论」和「系统论」这三门理论,的确是很大的进步。

但是又有几个人比就读信息学院控制系研究系统工程的我,更明白什么是信息,什么是控制,什么是系统呢?

并不是用计算机算出数据就是互联网思维,作为计算机源头的巴贝奇差分机,也是一座需要上油的机械。

对我来说,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因果,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物身上发生的风吹草动的综合体现,对未来固然没有计划可做,对过去反复追究也并不会得到所谓的经验:能把握的无非周期短暂的当前眼下。

简而言之,确定性和随机性并不是大多数人概念里大相径庭的两极,只不过是稍瞬即逝的同一个客观世界的两幅面孔而已。

上帝一样的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错得离谱。

因此,每当我看到人们努力地工作和生活,争取就特定的目标增加其确定性时,既羡慕他们内心有所依靠,却又替他们感到难过。

这当然很容易被当成是为自己的任性和放纵开脱,从而列出的蹩脚借口。

但幸运的是因为平时常常进行这方面的沟通,又或者是多年来已经由怒其不争变作习以为常,妻子也完全接受了我的处世之道。所以当得知我被辞退的消息时,她只是淡淡问道:

「那今后做什么呢?」

的确是个麻烦。

无论这世界确定也好,随机也罢,每个月的房贷,孩子们教育的费用,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总会按时上门,总不能让妻子一个人承担。

「不好意思,但,我想试试写作。」

「无论干什么都会支持你,只希望你能开心就好。」

几年过去了,和写程序时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只不过写了一些像「苏大爷」这样不咸不淡的东西。

不过放心,第三十五个故事集打算记录的事情,绝不平淡。

和别的没有发表过的故事一样,是那些生命中让我感到「冥冥中原来早有注定」的神秘时刻。

对我这样完全认可命运随意安排的人来说,会有装满三十五个集合的神秘故事,听起来大概会有些不可思议。

但请往回再仔细看看。我说了,随机性和确定性是统一的,并不相悖。

加上我记性很好,别人看起来随机发生的事件,我看起来,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好像重复发生着」的感觉。

记忆力好是念书时就发现的特长。

每次考试前,我和班上另一个深谙此道的同学杨益,会在最后两三天打开如地理、历史一类考察记忆的科目崭新的课本,把它们完完整整背下来然后互相考察。

所谓「完完整整的背下来然后互相考察」,是指我们会问对方类似「展现长征胜利会师场面的历史书插图上,提竹篮的老乡篮里装的是啥」这样的问题。

总之,力求把所有信息一一编码,刷进脑中。

在读书的时候,这的确是不错的优势,使得品行顽劣如我也勉强能混个毕业。

但很快就发现,记忆这东西,就好像刚刚加好开水的旧式锡铁暖水壶。放置得当固然能为身体带来温暖,但更多时候却只会带来烫伤的恐惧和切实的疼痛。

大部分人记忆力不好,可能只是因为懂得分寸,将往事佐以时间,使其变得温凉或者干脆是冷淡而已。

我也并非不想学习这法子,奈何无论放置多久,记忆却总是滚烫如初。

这应该是老天爷为了说明自己存在,对我这样漫不经心的人施加的惩罚吧。

举例来说,第一次明确感觉有奇怪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是大三那年。和后面要说的故事相比,这段经历完全是小事一桩,但作为一个前言里面的例子,倒也勉强合格。

大学时山高路远,放假回家,需要在火车上摇晃两天,大多数路程还都是站票。

所以在弟弟有了自己在川大附近的租处之后,就会先去他那边休息一下,再继续路程。

先是暑假,到成都已是凌晨两点。出站之后,在路边随便拦了一辆出租车。

现在想来,凌晨是成都最好打车的时间,交通也通畅得令人感动,拦到他的车实属偶然。

但当时对这些并没有特别留意,只感觉到这辆车和驾驶它的司机,都相当的与众不同。

首先车虽然有不可避免的被过度使用后的损耗,却收拾得相当干净。物品摆放也很有秩序,连放置茶盅的凹槽里都铺了手巾。即便是和很多私家车比,也让人觉得熨帖。

整个人也给我这样的感觉。

相貌可以称得上英俊,特别是双眼,炯炯有神,没有因为已经开到了半夜而显得呆滞。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得恰到好处,并不昂贵的手表也收拾得闪闪发亮。

那时候没有手机导航,从火车站出来的司机,如果不通过聊天暗示他自己是老成都或者路线很熟,就很容易被绕路。

所以上车后对方哪怕点起烟熏得我半死,也只能强忍着不快和他套几句近乎。

但我们一路上保持着沉默,车却沿着最佳的路线稳稳地行进着,他嘴角也一直挂着微笑。

不是很多从事服务行业的人那种「欢迎光临」式的微笑,而是将自己装满宝藏的庄园打开门迎宾吓到了来访者时,那种混杂着羞涩和得意的微笑。

「我觉得你的气质很不像一个出租车司机。」

我忍不住说道。

「哎,我本来就应该读书的,没办法,家里太穷。」

「因为穷中断了学业?」

「是啊 ,读到高中,弟娃儿妹妹些要念书了,没办法。家底本来薄,超生罚款又重,老汉儿身体也不好。继续读下去考上了大学也没钱读,还不如早点儿挣钱让家里少些矛盾。」

「但本来应该读书?」

「老师很舍不得我,字写得特别好,学过颜柳,但自己喜欢赵孟頫。」

遇到认识赵孟頫的出租车司机,这算什么概率?

「但真正厉害的是记性,政治地理,历史化学,看过的都记得,绝不夸张。就算你问我描绘长征胜利会师场面的历史书插图里那个农民篮子里面提的是啥子我都能答出来。」

这时车停在路口,他用手指在方向盘上划着字。我无端地感觉写的是草书,结构虽简单,笔势却流畅,连绵不绝。

半年以后,也就是寒假,我又回到成都。

春运进行中,整个北站广场被仔仔细细地规划成各种通道。

人进的,人出的,车进的,车出的。

每条通道都拥挤不堪。

我等了 20 多分钟,终于排到了出租车,告诉他去处后,司机却嫌太近不愿意走。

人最难接受的就是自己寄托了巨大希望的人,恰恰给了令人失望的回应。我愤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车头,走到排在后面的那辆车旁,把头从副驾驶车窗探了进去:「川大那边走不走」。

「好啊,上车吧。」

对方答应我时,转过头露出了微笑。我一下子发现,这正是暑假时载我的司机。

车子开动起来后,我又看了一眼司机说:「我暑假回来,也是坐的你这辆车。」

「啷个可能哦。」

「是不太可能。这时候火车北站少说有几万乘客,出租车大概也有好几百辆,打到暑假坐过的车,概率实在很低。但你虽然换了穿着和发型,我却记得你。倒是你的记性似乎没有好到还记得长征胜利会师时的插图。」

「完全记得每一个人,连左边第二个农民篮子里面是布鞋和蛋都记得。」

「但却不记得夏天拉着客人去川大的路上,讲了自己读书厉害?你还告诉了我你姓蒋,最小的弟弟读书同样厉害,考上了北大,于是人生道路和你完全不同。」

「那还真是我,但是我不记得你了。没办法,现在只记得重要的事情,每天拉这么多乘客,不可能都记得下来。你的记性也是好哦。」

这时车停在路口,他又用手指在方向盘上划起字来。

当时我想,具备了同样资质的他,还是很羡慕北大的弟弟吧。可惜大多数时候,人类的期待不过是放在信封里面的字纸而已。命运之神一旦盖下了不友好的邮戳,无论人写下期待的时候多么虔诚和工整,结果也只能是被放逐到冰冻三尺的不毛之地。

而此刻,写到这里,我觉得这个故事集也许可以叫做,「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