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不二与偏要二

今日七夕,没有情人,只好过成了劳动节。

中间穿插着聊天,好几个话题链接到「不二」,像是佛祖派了劝降队要把我招安。

但更可能是大家都没有情人,只能聊这种散天。

还在看这文章的估计也没有。

正好问个问题:「你觉得买奢侈品奖励自己的生活态度,是不是不如追求一些更深刻或更长期价值的生活态度高尚?」

这个问题里,有半部佛法。

还不仅是佛法:中国儒释道三个团队携手攻关的课题,说到底无非是苦乐之道,延伸开来,最终就是什么值得做,什么不值得做。

我们小时候会被教育说,当然是后面那种更高尚。

因为中国传统的修行,常常从「离欲」做起:儒家搞「存天理、灭人欲」;道家搞大隐中隐小隐,乐见自心,乐见自然,乐见「无」;佛学从「戒」起,清心寡欲。

所以以奢侈品为乐这种生活态度好像上不了台面。

但佛经里还藏着「不二」冯唐有本笔力不太够,很吵闹的书,也叫《不二》。安排了个叫这名字的小和尚,让帝王(唐高宗)、权贵(韩愈)、高僧(五祖和他著名的弟子们),跟他一样天天想着怎么和鱼玄机翻云覆雨,来讲一个人生无非就是这个样子别瞎琢磨的道理。 ,就是不去区分是非、爱恨、美丑、善恶、内外,想什么就去弄点儿什么,来什么就把什么接着。

相信我,这真不是消费主义者为了乱花钱瞎解释的,而是佛陀自己从华严、阿含、方等、般若、法华走到涅槃,确切地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的统一规定,而是一段段边走边唱而已因此平常人不要妄想抄几遍金刚经就有了平常心。就像鲁迅说中国的古文,不读也罢,最好不读。你看他的文章就知道,这是读得很多且读明白了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如果只是按他的结论去办,那就糟了。

今天,好像「不二」的人蛮普遍了,所以前面问题的常见答案是:「这两种哪有什么高下之分呢,我喜欢长期就追求长期,不妨碍老子出门买块百达翡丽做单位上最靓的仔啊。」

这放到二十年前,应该是有慧根的表现。

但我这里记两笔,是因为朋友说,还是觉得后面那种生活态度更好。

我挺喜欢这种「我偏要二」的态度。

中国人几千年来的故事里,百年身、千秋笔、儿女泪和英雄血,就是比其他的东西好像要「高尚」一点,总被传唱。可能是因为,它体现了人在和自己、和他人、和自然相处的时候,一些超越性。

小到抚养儿女,照顾父母,大到团队与家国,有很多地方是需要它们的。

今天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努力把这些超越性的东西从我们的社会生活里清理出去,这是不对的。

人很渺小,但是人不应该因为自己渺小就要消灭所有伟大。

告别

1

那天午后,雨突然停了。李默提议说在咖啡厅坐了这么久,不如出去走走。

其实没啥好走的。以前河边这片还没修好的时候,我俩经常在这儿附近晃荡。特别是河堤上那条路,疏影横斜,人迹罕至。路肩的绿化带里种满了因无人打理而深不可测的竹子,好几次我们在里面亲得停不下来,连偶尔闯进来的蛤蟆看了都觉得面红耳赤,夺路而逃。更多的时候,我喜欢跟他握紧手然后揣进他裤兜里,肩并肩走上一段,再让他抱着我靠在栏杆上聊天。

现在整个河岸以这个时代特有的高歌猛进的方式被修葺一新,走过去只觉天圆地方,周正敞亮,无处可逃。但总算,也零星点缀着些仿古建筑,让人还有地方装下不足与外人道也的尴尬或伤心。

果然,我们走着走着,路边冒出个歇山顶的亭子。亭檐上窝着只猫,见我们来了也不回避,懒懒一瞥,表情厌世。亭后移栽的朴树有些年纪了,绿荫幽然,鸟声疏落。亭柱上红红的楹联,海枯石烂又语重心长地讲了些做人的道理。我跟着李默缓缓坐进去,心想这片角落真像个过气的陪酒女郎:精心装扮但人老珠黄,来者不拒却即将断片儿,被人遗弃在街角暗处只是时间问题。

「这儿挺适合我的。」看到他不停看手机,我悻悻地说。

「为啥?感觉蚊子好多。」他头也没抬。

我想了想,觉得为啥还是不用告诉他了。

两个人有话直说的前提是有很多话说。过去我们鸡毛蒜皮都相互分享,后来他设置了距离,并将其逐渐扩大。我们不再牵手,不再拥抱,更别说耳厮鬓磨的亲热。这过程中当然也穿插着不少温馨与反复,但总体上朝着他要的方向稳步前进。每当我发现我们之间的某种联结又被他一笔勾销,剥皮离骨般的疼痛总会折磨我很长一段时间。最开始我会找他抱怨,但吵起来我立刻明白了这段关系是谁想扔谁要捡,连抱怨都不敢了。

「没啥。前阵儿你不太舒服,我给你买了个…」

「你看」,他摆摆手没让我说完,「我也想不起来送你点儿什么,所以你也别再送我礼物了。」

一阵熟悉的屈辱感如约而至,我一边回想有啥地方做得不好,一边有点崩溃地问他:「所以你觉得送礼物被拒绝这份难过还不够我受的,非得提醒我还有那份从来收不到你礼物的难过是吧?」

「不要扩大,不收礼物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两个人都少了很多麻烦。」他收起手机,一边从座位上起身,一边把指责的语气换得温柔了些:「不要生气,我得忙了。」

「不然呢?」我在他身后喊道,「我不是生气,我只是难过。」

2

很快就过了晚饭时间,他没有出现,我也没再找他。虽然盼着他来安慰我一下,但我心里明白,就算他出现,多半也是来告诉我「不要生气」,以及分析我为什么应该做到。

这些事情会让我难过,这应该不难理解。而人类从设计上就没法完全承受难过,从来不能。难过只能被收敛到某个特定的点,通过大家一起默契地不去触及,让生活得以继续。但他从不顾忌那些点,还总在开发新的,终于让它们连成线,织成网,搞得我如履薄冰,无法呼吸。

我越想越气,跑到厨房找了瓶酒,恶狠狠地往喉咙里灌,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浇灭。

「你是不是感到特别痛苦?」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个声音问我。

我转头一看,家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个外国人。四十来岁,一身看得出价格不菲的燕尾服,脸上挂着痞痞的笑容。关键是帅,帅得让人忘了大喊救命。

「你是谁?」

「你们的第一个问题总是这个。简单来说,我是主管你们生前死后一些程序的神。」

「在骗子里,你算长得好看的,而且,你的中文也很不错」,我一边说一边感觉自己脑子挺清醒的,不像喝多酒醒来。

「语言可以根据交谈对象来定,形象方面,我选了《Babylon》里布拉德皮特饰演的片商。当然,是在他对着自己的头开枪之前的样子。你是不是不怎么看电影?」

「国外的几乎不看,国产的也看得不多。」

「几乎不看?像这次奥运会开幕式致敬的《祖与占》那样经典的也不看?」

「什么煮与煎?不看,我对那些虚头巴脑的故事不感兴趣。」

「这个开头可不太好。爱看电影的人通常两三句话就说明白了,节约我很多时间。」

「不用那么悲观,也许我没有那么懂电影,但在突然被夺走点儿什么这方面,我相当有经验。」

于是他简单开了个场,大概说明了本次聊天是我魂飞魄散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那之后,我就已彻底死掉。然后强调了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是人类因为惧怕死亡带着偏见的臆想,他会精心选择对当事人而言赏心悦目的形象,并且独立对整个东亚地区的相关事务全权负责。

「至于选择当事人的根本原因,也不是很多东方人以为的因果业障,我这边解决的,主要是结构性问题。」

「结构性问题?」

「再不看国外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总看过?Leon 要继续存在于 Mathilda 的世界,就有结构性问题,所以他必须死掉。」

「没看过,国外我只看伍迪·艾伦。另外,我觉得李默想分手应该当面来说清楚,这样的恶作剧有点不尊重人。」

「所以你喜欢讽刺?」

「只看表面的人才会觉得伍迪·艾伦在讽刺。其实生命也好,爱也好,就是戏里那样荒唐,说不定比戏里还要荒唐。每个人都泥沙俱下,也正因为此,才值得好好被爱,也应该好好对待自己爱的人!爱不仅仅是那些阳光美好的东西!」

说到最后一句,我的手重重拍在桌上,酒瓶跌落,碎了一地。

他好像对谈话这样激烈早有预期,一边收拾地上的玻璃一边平静地说:「你看,这就是结构性问题。国外电影看得再少,总看过《英雄本色》?」

3

「是那个偷画的电影?好多我喜欢的演员,特别是哥哥。」

「同样的导演,但那部是《纵横四海》。《英雄本色》要早一些,狄龙演的豪哥是黑社会,张国荣演的弟弟偏偏是警察。周润发演了个很仗义的英雄人物,小马哥。」

「小马哥有印象,咬着牙签子弹总打不完。但,你想说什么?」

「结构性问题。可还记得豪哥和小马哥山顶那场戏?」

「完全没印象。」

「我猜也是,所以叫了张国荣过来,我演豪哥,他演小马哥。」

「开什么玩笑?」

「狄龙和周润发现在也不能叫嘛。张国荣没关系的,当年他也是我接的,算是老相识了。而且他一直都想找机会演演小马哥:当年那部戏上映,人人都喜欢小马哥,他却演了非要按规矩办事害了大家的弟弟,经常走在街上被人拦下来劈头盖脸地骂。」

很快,哥哥来了。他还是那么年轻,长长的睫毛,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有些撒娇的媚态。人在最好的年纪走掉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会按自己走掉的样子被记住。

他们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开始演了。

小马:「我们过去干什么都那么厉害,难道不能再干一票离开香港吗?」
豪哥:「你不要逼我,我不会再干了。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小马:「还没有过去,我还没有死。我不逼你,我从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但我也有自己的原则!你看看你像什么?你争取过机会吗?你没有!如果我们都像你一样,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一段,哥哥演得很投入。他的声调变了,眼眶也有点发红。我也明白了这场戏的意思,眼泪止不住地洒落。

「你看,都不是坏人。但警匪两兄弟要和好如初,小马哥也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难怪我经常梦见和他困在同一片沙漠里,却总也找不到他。我们在同一口井里取水,在同一块沙丘上休息,但我就是联系不上他。其实沙漠不是原因而是结果。如果不是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我根本就不会感觉自己身处沙漠。」

「你确实是明白人,就好好跟我走吧。我的任务就是让你们这类人走得平缓一些,不然做鬼也不放过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以前从不相信任何神秘体验,没想到一上来就遇到自己要死,心里很复杂。坦然甚至是轻松多少有一些,但想到李默,更多的还是舍不得。

「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要好好告个别。」

「不能告别。人多迟觉,没法好好告别的大有人在,让你做了,就破坏了公平。而且你三魂中胎光、爽灵已散,七魄也早入地渊。不到下次轮回它们聚到一起的时候,你根本没个人形,怎么去跟他好好告别?」

「任何办法都没有吗?」

「有个几乎没人会选的办法:你可以写一段文字给他,但代价是,他只要看了,等他死后来到我们的世界,将完全不记得你。并且,你也永远不能再进入轮回。」

「我选这个。」

「你别冲动。设计规则时,我认真考虑过用户需求。大部分人,会选择马上进入轮回,享受全新生活。少部分的,像张国荣这样,愿意花时间等。因为只要对方死去时仍然记得,就可以在我们的世界团聚并一直生活下去。至于你选的这个,这么说吧,我从你们的汉朝开始接了这份工作,到现在为止,只有十三个人选过,大部分都是非要给自己的孩子留几句话的父母。」

「我就要这个。」

「好吧。按规定,你有两个小时。因为我们不想当事人把这当成拖时间的借口。我待会儿再来找你」,说完他叹了口气,消失了。

4

房间里只剩下我。

雨应景地又下了起来,在窗台上敲出如钟表走时般富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提醒我抓紧时间。一向不擅长写作的我,尝试着仪式性地回忆些往。毕竟是留给他最后的文字,我想要它们温暖一些。

第一次约会是我约的他。夏天还没来,先在我家附近散了会儿步,然后找了根长凳坐下聊天。不知不觉夜就深了,但我们继续低声说着话,谁都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具体聊了什么,我也几乎忘了。但记得问起来他怎么注意起我的,他说好像也没有为什么,就一直挺注意的,经常盯着我看。我表示不信。他有些着急,认为我把他好容易坦白的浪漫情愫降格为花言巧语,义愤填膺。

他平时是有些冷漠的——有段时间我错误地把这种冷漠美化成某种古典气质,后来知道那冷漠就只是冷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有些敏感的一面,突然就觉得好像被他接纳,并为之倾心。

过了几天,他主动约我,说出去走走。没多久,我们默契地走进个没有旁人的空间,一声不响地并排坐下。我偷瞄他的侧脸,感到他会抱我,手脚冰凉地冒出汗来,脸不知道是白了还是红了。他似乎从我的神情中读出一份许可,抓着我的手把我拽过去吻了起来。这比我预想的进展要快太多,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我只是颤抖了一下,就有些开心地回应起他来。

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这条过去我感觉漫长到有些辛苦的路,跟他走起来真短。葡萄的须卷了,麻叶绣球开了又锈,秋天即将来临。我握着他的手,还嫌不够,就问他能不能一起揣进他裤兜里。他说这有什么不能的,只要你不怕热。当时我不知为何有这个想法,好像是很怕他突然抽开手就地失踪。

那之后,我们发展得很快。有次晚上做完爱,他趴在我腿上睡着了。我拉了被子的一角给他盖上,手顺着他的脊背来回抚摸。一地月光,有穿堂风吹过,我的影子也在他身上移来移去,像某类童话,甜蜜而隽永。我忍不住用手指在他的肩膀上写起自己的名字,写着写着,突然哭了起来。他被我弄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好像是种烦恼,又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些琐碎的烦恼。我想了一下,只好说,我小时候家里的气氛很冷,你答应我,不要和我冷战,不要在我难过的时候扔下我不管,不要突然消失不见。他笑着说,我们生个孩子吧,我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样转移话题,是不是不敢答应…

回忆这些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并且它们哪些是牢靠的事实,哪些是虚假的幻想,也不好说。总之西装男出现时,我在字条上还没有写完想要留下的话。

「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还没有写完?」

「是啊。但你放心,也快完了,我不会申请额外的时间。」

「没关系,多给几分钟问题不大,反正你已经没有任何后续的安排。」

「那些看到留言的人一般是怎样的反应?」

「少数的会有些惭愧,但都是那种转瞬而逝的惭愧。大部分会悲伤,没有当事人以为的那么久,甚至没有那些看到留言的人自己以为的那么久。」

「嗯,跟我想的差不多」,我终究还是落下泪来。加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剩几分钟,心里有些慌乱,字就写得越来越潦草,「但我还是很感谢他,给我有限的生命很多慰籍。所以我也很感谢你,在写这些遗言的时候,不少好像已经很遥远的美好瞬间,挤满了这个阴沉沉的房间,让我感觉好多了。」

他点点头,像是表示赞许。很快,我发现自己在纸上的笔画开始如射向雨束的灯光,没有着落。窗外云涛微茫,风在拼命地喊着什么,世界随之飘荡。我多想李默马上能推开房门出现在我面前,但我的身体,和笔下那些模糊的字迹一样,开始徐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