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放逐

我叫苏东坡。

身边的人,并不知道今后的人,会认为我很潇洒。

这不怪身边的人,也不怪今后的人。

我自己都不知道。

人们读「清风徐来」,读「大江东去」,读「十年生死两茫茫」,读「一蓑烟雨任平生」。

到了中元节,还总有人一边哼着王菲演唱我填词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边说我修苏堤,自研文房四宝,热爱酒肉汤锅,还跟佛印上奇葩说。

「真是个神仙人物」,那些人鹦鹉学舌地这么说我。

他娘的这是黄庭坚这个二愣子发酒疯说的,你们看不出来吗?

我二十出头,就被仁宗认为是未来的宰相。结果高开低走,下坡路走了整整三十年。

我没啥原则,想要左右逢源,结果四处碰壁。大半个人生,从仕途无望,混到温饱无望,最后,连安居都无望。

说我豁达的人,你们全家才豁达。

说我幽默的人,你们全家才幽默。

说我洒脱的人,请问,像我这样,本来想改换天地,失败后心事东流,身命虚空时,能怎么办呢?

不是没方法,可以自我放逐。

比如出国,像路飞那样,做一名快乐的海盗,七百多集连绵不绝,到 2021 年还没完没了。

比如出家,夕阳下僧衣洛桥,我看光阴似箭,被看光阴的人看我的光头反射着似箭的光阴。

最佩服东皋这样的,双管齐下,先出家再出国,琴棋书画纂刻佛经,全被评为终身院士。

但我没法自我放逐。

我已经被放逐了,轮不到我自己。

于是只能留在世间,留在群众当中。

最苦的那段时间,我人在海南,有万人如海。

却正好方便,藏下一身,忘记过往,换个身份,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我喝很多酒,为了忘记很多事情。

但我记得菜市场那条街。

有个卖蛇的人,徒手从铁丝笼中抓蛇,投入沸水中。

蛇迅速死亡,被捞出后依然保持着入水瞬间痛苦扭曲的姿态。

还有戴着斗笠卖水果的阿婆,枯槁的手里有带着钩尖的刀,破椰壳如捅窗户纸。

这样的人,那条街上,到处都是。

他们似乎时刻在忙碌,又似乎时刻都很闲散。

他们似乎总在大声说话,又似乎从不发出声响。

他们似乎总是对人警惕地打量,又似乎永远都低着头。

太阳炙热,汗水蒸腾。

满眼是绿色,却没有树荫。

这时候我想起那个眉山的朋友,奶哥。

虽然长大之后没再回去过,但我记得出发去赶考的时候,他说,「加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香蕉长得像芭蕉,菠萝蜜长得像榴莲。

我也不知道奶哥没奶,为什么要叫奶哥。

但这句「加油」,我颠沛一生,却总记得。

如风

1

双流有条河,叫府河。

双流以前不叫双流,叫广都。

府河以前也不叫府河,叫郫江。

李冰开郫、流两江,被左思写进了《蜀都赋》,不但当时「洛阳纸贵」,几百年后杨广读到「带二江之双流」,还觉得很妙,就一挥手把「广都」改成了「双流」。

河还叫郫江。

又过了几百年,高骈让郫江在府城改道,才叫府河。

府河的河道从此没有变过。

它流经的土地,好像也没怎么变过。

但府河边的王大爷又换了一次户口本之后,回到家笑着跟老伴儿说,「日妈我们这地名一天到黑都在改,一黑儿双流,一黑儿华阳,一黑儿高新区,不晓得折腾个啥子」。

笑当然是因为拆迁,也是因为王大爷心里其实知道为啥老折腾:人这东西,如果不折腾,就很容易觉得寂寞。

半年后,王大爷种油菜花的菜园,变成了软件园。

他去转过几次,虽然都叫「园」,里面并没有种软件,倒是有很多年轻人。

拆迁让王大爷有了钱,但是他喜欢看这些年轻人,所以他就到软件园当了保安。

软件园的保安比较轻松,没有什么真正需要保卫的。但是软件园的公司好像都很赚钱,这里的年轻人们也就比较有钱。所以就有很多小贩喜欢到这里来。

但也因为这里的公司很赚钱,领导们也经常来。

所以王大爷一个很主要的事儿,是赶走那些小贩。

但是有两个人王大爷不赶,一个是卖花的何雷,一个是卖豆花的韩雯。

2

何雷和软件园里很多年轻人差不多年纪。

名字是两个字的年轻人,好像都是差不多的年纪。

他们喜欢穿差不多的牛仔裤,听差不多的港台歌,在有空的时候,玩玩差不多的手机游戏。

何雷的父母,是第一批到广州打工的四川人。先是在工厂里做,后来房地产红火起来,建筑工人一个月可以赚几千块钱,就去了工地。

所以何雷小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不差。

何雷的坏日子是从他爸爸在工地上被砸死之后开始的。

那时候还长得清清秀秀的何雷,正好念到高中。他就跟妈妈讲,也要出去打工。

他心里想的是,让还在读初中的妹妹,把高中读完,能考大学就考大学。

何雷的妈妈想着家里的老人孩子,自己一个人实在是养活不了,就答应了他。何雷到了工地之后,做事情很认真,也卖力气,工头很喜欢他。但是有个木工因为他和他妈妈住在一起开了句不太好听的玩笑,何雷和那人打了个你死我活的架,就被开除了。

何雷和妈妈回到成都,把攒下的工钱当本钱,摆起了摊。

那时候,因为各种原因不再出去打工的人多了起来,大家都有点儿本钱,大家都摆摊。

麻辣烫,烧烤,油炸狼牙土豆,这类小吃摊的竞争最激烈,城管也管得最严。

有了软件园之后,何雷发现这里的姑娘都愿意买点儿鲜花,就决定改行卖花。

卖花本来没有什么门槛。但卖花首先是一个力气活。从凌晨两三点到批发市场拿货,搬运,分门别类拆了包装,搬上板车陈列,比卖卖麻辣烫,辛苦得多。很多人,吃不了这个苦。

除开能吃苦,卖花还得用脑子。花和其他东西不太一样,放几天总要谢,谢了就得再买。何雷给顾客们建了一个群,还给熟客们备注了她们喜欢的组合,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后来有一次他玩手机的时候看到有人讲什么「私域运营」,就觉得不就跟自己卖花一样吗,还起个这么玄乎的名字。

卖豆花的韩雯,看不出年纪,白白净净的脸,大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她的豆花是挑在一个担子上卖的,有甜豆花,也可以撒上熟油、花生、芝麻和磨碎的大头菜。

何雷的花装在车里,每天他先绕着软件园转一圈,就在 D 区停车场入口的右边停了车,打开一根折凳,坐下来。

韩雯的豆花担子,这个时候总是摆在停车场入口的左边。

他们这一左一右的架势是王大爷发现的。一开始,两个人互相都没注意。有一次,突然变天,下起了雨。何雷收了摊,钻进车里,把手悠闲地插入牛仔裤兜时,偶然一瞥,发现韩雯手忙脚乱,就去帮忙。

这过程里他们的视线偶尔接触时,韩雯的头就埋得很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豆花缸子太热,韩雯的两颊很红。

坐在韩雯旁边是温暖的,何雷回到车上的时候,一边拧湿掉的衣服一边想。

这之后何雷发现自己每天都跟韩雯见面。他喜欢那双大大的眼睛,没有顾客的时候,就会转过脸去看韩雯。

韩雯的视线总是落在别处,只有在何雷忙起来的时候,才悄悄看他一眼。

3

成都的冬天,冷得很特别。

何雷看着豆花担旁边的韩雯,想起那些办公桌上放着鲜花的女孩儿,觉得心疼她。韩雯看着鲜花摊旁边的何雷,想起那些让她把豆花打包送上楼的小伙儿,觉得心疼他。

但何雷看到韩雯在看自己,就觉得成都的冬天,也没那么冷了。

到了下班时间,天已经黑了。韩雯要收摊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要一碗豆花。

他烫了一头金发,脖子上有浓密但并不精致的纹身,看上去脏兮兮的一片。

韩雯把豆花递给他的时候。他搂了一下韩雯的肩膀,说:

「你叫什么名字?」

韩雯不说话。

「今天晚上有空吗?」

韩雯不说话。

「跟我去唱歌吧。」

韩雯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尴尬。

男人把豆花往地上一倒,站起来骂道,「你他妈是聋子还是看不起我啊」,然后就去抱韩雯。

何雷看到这里,扔下手里的花就冲了过去,对着那男人的侧面就是一飞腿,把他踹到了地上。这男人没有这年头还有人路见不平的准备,被踢得有些懵。但何雷的拳脚没有停,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那男人感觉自己完全不是对手,找了个机会赶紧跑了。

韩雯低声对何雷说了一句:「谢谢。」

何雷说:「没事,太不像话了。」

然后他走回自己的鲜花摊,呆呆站着,感觉自己是一支被自己射出去的箭,不知道要飞向何处。

为了掩饰这种心情,他拿起一把花,走过去递给了韩雯,「天气这么冷,也没有人买了,送给你吧」。

韩雯接过了花,放在一边,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舀了一碗豆花,仔细地放了佐料,给何雷端了过来。

何雷吃豆花的时候,一直看着韩雯。

他发现有那么一下,韩雯也看了他一眼,就对她认真地笑了笑。

这些,站在保安亭里的王大爷都看见了,他也认真地笑了笑。

4

春天来了,买豆花的人慢慢少了,买花的人又多起来。何雷很忙。当他忙得连抬头看一眼韩雯的时间都没有的时候,韩雯就会用她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他忙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他总是有办法把那些花,和他自己,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他还很会逗自己和其他人开心,嘴角总轻轻扬着。

有时候,韩雯看他看得,有人来问她买豆花,她都听不太见。

何雷在梦里请过韩雯看电影,是「Beauty and Beast」。

也在梦里约过韩雯去旅行,两个人爬山那种。

他这样的邀请,总是被韩雯拒绝。

他就有点生气,会大喊大叫。

「为什么你又不是没空。」

韩雯不说话。

「你的心里难道没有我吗?」

韩雯不说话。

「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

韩雯不说话。

醒过来的时候,何雷会担心,对于韩雯,自己是不是跟那个被他踹飞的流氓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所以在现实生活中,他没有再开口和韩雯说过话。

不开口,不是心里面好感不见了。

相反,他常常心里想着韩雯。

他想韩雯应该是个独生女,还是小孩儿的时候总被惯着。

他想韩雯比自己能吃辣,要是在一个锅里烧菜,他得天天叫唤。

他想韩雯为什么来卖豆花呢,是不是家里有什么闹心的事情。

他想坐在那个豆花摊旁边的韩雯到底在想什么。

很多小贩摆摊是要干很多活的,相比之下,卖花在摊位上要做的事情比较简单。成天做着这种简单的工作,以何雷的脑袋瓜,难免感到乏味。他能够站在软件园停车场入口一直做这种简单的工作而不觉得乏味,主要靠这些没有去向的想象支撑。

这天下午,当他一边给有些蔫了的花浇水,一边猜想是不是可以请韩雯吃一顿晚饭的时候,被人捅了几刀。

王大爷从保安亭里冲过来的时候,行凶的人已经跑开很远了。但王大爷记得这个人,因为他一头的金发,和脖子上脏兮兮的纹身。

何雷火化前,王大爷扑上去嚎啕大哭,旁边人怎么劝都劝不住。

陪王大爷一起哭了的,有韩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