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疫情日记(2)

本系列是,疫情日记

出了一小会儿太阳,天就阴了。

仍然有风,但树轻轻摇晃着,像是劝我,比昨天小多了。

有大白开始打扫铺满落叶落花的道路。

手到之处,灰色的路面一笔一划的显现,像是要写下点什么。

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肃静。

喧闹都在手机里。

封楼开始后,我选择大部分时间掐掉这个器官。

没法对肚子好点儿的时候,总要对脑子好点儿。

毕竟现实生活已经很让人焦虑了。

我住的小区,是本次屡上热搜的重灾区。

小区内,绝大多数的楼栋里有阳性,居委和物业也都大部分传染,丧失了战斗力。

小区外,整个城市因为新增太多,没有足够的方舱。

所以,根本无力处置或转运。

于是封起来的这四十来天,每个楼栋开始自治。

按对阳性病人,实际上是对病毒和隔离的态度,可粗糙地划分为三派。

有的楼栋坚壁清野,想尽一切办法要把阳性的人送到方舱,可以算左派。

有的楼栋商量好不去歧视阳性家庭,但也积极配合政府要求,可以算中间派。

还有点楼栋则决定直接共存,全楼居家隔离,拒绝下楼核酸,可以算右派。

各派之间少不了口诛笔伐,各种魔幻场面,层出不穷。

昨天就有一户,自己坚决不下楼,然后因为志愿者没把他家东西搬上楼,拿刀把志愿者砍了。110 接警前来,要送被砍的人就医,发现没有核酸,只能就地等待。

人类自以为是的「信念」,能让他对另一个人类干出多疯狂的事情,可见一斑。

我们楼老早起草了《自治脱困集体约定书》,每户根据现实情况,各有分工。

路线方针上,属于中间派。

有很多温暖小事。比如楼里的老人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任何家庭有短缺,大家也总能像变戏法一样凑够所需,摆在门口。比如楼里的几个外国家庭,大家会为他们出谋划策,甚至在拿到的物资里考虑他们的饮食习惯,尽量分给他们。我家的土豆,就有很多,上了印度朋友餐桌。

邻里间这点彼此的扶助,是上海每个角落里闪烁着的微光。

但每次到快递点取物资,在户外折腾专用的衣裤,手套,口罩,面罩,防护服,消毒水,一层层穿戴上身,感觉有点像是去修切尔诺贝利的阀门。

还是很没有安全感。

当然也会去想,该怎么办。

特别是看到那些在漏雨的方舱里的病人,那些无法就诊或者到了医院被拒绝接诊的老人,那些出院后无法回家的朋友,过得那样没有尊严。

这么复杂的问题,也求不出个全局最优解,但想到了王小波。

同样是我很喜欢的作家。

他有篇文章,就叫《个人尊严1

他说,「在国外时看到,人们对时事做出价值评判时,总是从两个独立的方面来进行:一个方面是国家或者社会的尊严,这像是时事的经线;另一个方面是个人的尊严,这像是时事的纬线。回到国内,一条纬线就像是没有,连尊严这个字眼也感到陌生了。」

他把这归结于,「中华礼仪之邦,一切尊严,都从整体和人与人的关系上定义,就是没有个人的位置」,然后他说,言必称天下,而不为「个人尊严」振臂高呼的,就是虚伪的知识分子。

如果今天他还在,肯定会批评防疫在执行细节上不应该无视个体的尊严,更不用说,不应该无视个体的生命。对照昨天想到的鲁迅,他的下场是什么?

大概会被喷成「公知」吧。

但如果他还在世,我想我会劝他:你这个理工科脑袋啊,别因为有点洋墨水,就用「知识分子」自居,以为自己可以解决多大的问题。

这四个字,从日本传过来,不过一百多年。而中国人十年寒窗,学而优则仕,已经几千年。这十年寒窗,数理化音体美都没有,为啥要读这么久?说白了,是个自我改造的过程:以圣贤书去掉你脑中「不圣贤」的观念,完成道德或者说价值观的一元化,这是政治一元化的基础。

这一点,只要还开设政治课,就不会改变。中国自觉为「知识分子」的人,往往是性格使然,但其实没有生存的土壤。许多恶习,虚伪、算计、牛逼哄哄、趋炎附势、背信弃义,在自称知识分子的人身上并不缺乏,才使得「公知」两个字成了屎盆子。

所以我一直愿意当「工程师」而不是「知识分子」。孔子说「有教无类」,意思是无论红黄绿码,都有受教育的权力。这太强调手段,没搞好目的。我要说,「有脑无类」。任何出身的人,都应该追求心智健全,独立思考,既有人文精神去共情去怜悯,更能掌握理工科知识去分析创造解决问题:读书只是个手段。

这两年,眼看着要挑战美帝,很多读书人,把躬身入局,做好手上的事情,当成追求。

是个好现象。

可惜,《置身事内》的兰小欢,在微博上说,疫情之后,要把所有的书柜变成冰柜。

  1. 他还有一本文集叫《个人尊严》,别弄混了。 

疫情日记(1)

本系列是,疫情日记…因为有些事情,不该被忘记

我挺喜欢有春雨的夜。

雨声淅沥,温度适中,适合睡觉。

但因为看到钱文雄主任自尽的事,昨天睡得挺晚。

我的挺晚,比大部分人晚。

这会儿大雨终于停了,又在刮风。小区的路面上不是落花,就是落叶。天阴沉着,目之所及的楼栋出口,都拉着封锁线,更让人觉得肃杀和凄凉。

日记是要记天气的,对吧?

从没写过。

周记写过。

初中有这作业。

毕业的时候老师收了。

多年之后问他是不是觉得写得太好收藏了,他说有的还行,但没你以为的那么好。主要是怕你留着出事儿,帮你销毁了。让你自己干,会舍不得。

那时候屁都不懂,却很喜欢学鲁迅点评时政,周记里天天挥斥方遒。

没办法,外公的书柜里除开金庸,就是鲁迅。

到了高中,长了点儿见识,理解得更深,才发现课堂里的鲁迅,被讲解成四处出击的斗士,如一把砍刀,好像不对。多看几眼,就能发现,鲁迅的泼辣或幽默,只是偶尔为之。「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才是大先生的底色。

如玄铁重剑,苍凉古拙,很少出鞘。

当时觉得这是国学功底深厚使然,后来想想,鲁迅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逃亡。毛泽东说他「骨头是最硬的」,可从他写白莽、柔石、刘和珍的那些文字,fight or flight,他对自己的杏仁核,还是了解的。

22 年的钱文雄,有朋友说,让他想到了 66 年的傅雷。

钱主任像不像傅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没有选择逃跑。

而那些咒骂死者「自绝于人民」的「人民」,何其眼熟。

假如鲁迅生活在天网恢恢无处可逃的今天,他会说点什么吗?

不说什么我也并不怪他。

很有可能,不是鲁迅成不了鲁迅。

而是我们连鲁迅都不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