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班机,看到群里贴了首所谓「贾浅浅」的《清晨 》。
没有查,就觉得是伪造的:因为黄是黄,但味道不太对。
倒不是说作家写性爱,就写得有多好 ,而是那东西一看就不是专业作家的话语体系。
于是想起了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顺手一查,居然在上个月过世了,而豆瓣上《天下骏马 》的页面却还没更新忌日:果然是冷门巨匠。
很黄很暴力的东西不落文字,是有传统的。
从古希腊戏剧开始,这类情节就有统一的处理方式,叫「ob skena」,翻译成英文是「off stage」,也就是「不上台面」。因此,索福克勒斯写俄狄浦斯搞瞎自己,是通过一位使者报告给观众的。
这传统形成后,在古今中外坚持得很好。虽然外有但丁、纳博科夫、亨利·米勒、D.H.劳伦斯,内有南陵笑笑生、李渔等一众反叛者,不断突破表达的底线,但时至今日,即便是昆汀这样的导演在《落水狗》里安排 Mr Blonde 割人耳朵 ,也还是会乖乖把镜头拉远 ——「ob skena」。
然后让我们来到科马克。
你大概率没有看过他的小说,但多半看过改编自它们的一些电影,比如被科恩兄弟拍成 cult 经典的《老无所依 》,然后脑子里有 Chigurh 这样久久挥之不去的角色:
这就是科马克,特别是早期科马克的底色:冷漠、黑暗、暴力、情色,残酷无情。
并且,残酷无情得毫无歉意,以至于许多读者会觉得他令人不安。
以他最被推崇的一部作品,《血色子午线 》为例。
这部在《纽约时报》发起的世纪最伟大美国小说投票中名列第二,被挑剔的哈罗德·布鲁姆 评价为「自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之后最伟大的小说」,在 Amazon 上满坑满谷的一星差评 。其中被认可得最多的一条是:
the unrelenting amount of violence and cruelty in Blood Meridian strikes me as having crossed the line to pornography…
但我很喜欢他的文字 ,因为眼前这个时代缺乏真诚和血性 ,当然,这不是本文的重点 。我要说的是,如果你去搜科马克的生平,会看到他前五部小说完全被低估,加起来只卖出了 5,000 份左右的凄惨故事 。
而要我说,科马克作为一名职业作家,运气好得不得了。
首先,他在生涯早期(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拥有兰登书屋的编辑厄斯金(Albert Erskine )的支持。
这正好是出版业集团化之前,编辑在图书特别是小说出版上仍然享有绝对的影响力和话语权。并且,风格类似福克纳的科马克遇到的正好是做过福克纳的厄斯金。因此,他以绝对差的商业表现得以持续出书,还获得了一些奖金来维持自己的写作生涯。
然后,以 1992 年的《天下骏马 》为界——这是科马克第一个有可以被正面宣传的主角的故事,也最终被拍成电影 ,并由马特·达蒙、佩内洛普·克鲁兹等大牌明星共同演绎——科马克开始收获大量的曝光和奖项,包括《长路 》拿到的普利策奖,他自己拿到索尔·贝娄文学终生成就奖,以及《老无所依》拿到四座奥斯卡金像奖。
这背后,其实是踩到了商业化的风口:厄斯金退休后,兰登书屋器重编辑追求文学性的掌门人罗伯特·伯恩斯坦(Robert Bernstein)也被职业经理人阿尔贝托(Alberto Vitale)替代。科马克一度举步维艰,并最终通过新的经纪人阿曼达·厄本(Amanda Urban )签约了新的出版社:克诺普夫出版社 。
新出版社指派了一个营销团队(包括专职的 PR、设计、肖像摄影师),来包装和推广科马克。同样的商业化在整个行业都如火如荼:比如他的第一份手稿寄过去时,只有十来个人的兰登书屋,这时已经有几千名员工 。
行业起起落落,科马克始终幸运,这也是喜欢读科马克的人,比如我,的幸运。
我常在看书的时候想,读到这本书是我和作者彼此怎样的运气?或者,它究竟是何来历?
比如,屈原真的在死前写了《怀沙》作为绝笔吗?他哪儿来的竹简呢?整篇《怀沙》以楚国的繁复文字,写到竹简上需要上百斤竹子吧?这没法随身带着,难道在投河之前,屈原砍竹子、削竹片,搞了一周?
再比如,让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津津乐道的「庄周梦蝶」,应该也都是以竹简为载体,一路辗转前往阿根廷和意大利。但等他们读到时,仿佛我们看到的《一千零一夜》或《格林童话》,经过了怎样的咀嚼和改良?
同样的还有杜甫的诗,汤显祖的戏:大部分人看不到作者的原创版本,而是各种改编和善本。印刷和发行书的成本真正下来,已经是维多利亚时代。
狄更斯没想好,它究竟是最好的年代,还是最坏的年代。但它肯定是一个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更别说手机和网络,而大部分人已经识字的年代:历史的车轮滚到这里,写满家长里短恩怨情仇的长篇小说,才终于成为无数人经过一天的劳累后,释放情感平等幻想的终极慰籍。
现代小说的地位确立之时,也是书籍的制作和发行平民化之时。今天,当视频的制作和发行也已经平民化,生活里的诱惑就太多了。阅读作为消遣,大势已去,我甚至不觉得有多少人会读到这里。
少部分仍然坚持阅读的人,心中大概总有某种东西存留。区别无非是他们中有人能清楚描绘自己在书里寻找什么,有人只是抱着尚未消失的好奇和想像。
不过,虽然总还有阅读者在,科马克这样潦倒、缓慢而又粗野、残暴的作者,却再也不会有了。
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