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认真地老去

最近总写踢球。

这么下去,女粉丝会跑光。

心里盘算,哪位药师岔开一轮,我再继续。

结果小箭猪来了一阕挽歌,看得本座心里不是滋味,无法继续。

中国历史上霸榜最久的挽歌,应该是《薤露》(「薤」音同「谢」):田横自杀后,门人作悲歌,李延年拿来编曲,成了官方挽柩歌,从汉初一直唱到了明末。

词一共就四句: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上的露水,是何等容易消逝。但露水干了明天又再落下,人死了,却何时能再归来……

我第一次看到它,想的是身世飘零才情奇崛的李延年,究竟编了什么样的曲,扶棺的人们,又是如何在唱。

最近看汪曾祺先生的书,才知道薤就是藠头(「藠」音同「叫」)。

四川这边,几乎家家都会腌制糖醋藠头,偶尔还能吃到藠头炒的回锅肉。去地里看,它的叶子比小葱还细,难怪古人拿它说露水如何挂不住。

但万事万物,总会经历兴盛到衰微的过程,又有什么是可以挂住不落的呢?

不但棺木被火焰取代,挽歌被哀乐替代,连藠头自己,也慢慢势微,只有少数几个省份还常吃。

过去不这样,遍植于大江南北,除开和尚道士,大部分人都吃。

和尚道士不吃,是因为佛教传进来的时候就有规矩,葱、蒜、韭、薤等,定为「五荤」,禁止食用。

据说婆罗门发现这些菜「生啖增恚,使人易怒;熟食发淫,令人多欲」,只给城外的贱民食用。

后世把「荤菜」讹作鸡鸭鱼肉,却不知道修习小乘佛法的人,其实可以吃肉,却不能吃葱蒜藠头。

这些我倒是比薤菜就是藠头知道得要早很多。因为每次吃烧烤,总会有人带着那种熟悉的笑容,拿起一串韭菜说,「这个补肾」。

一开始不以为意,就会有人一本正经地布道,「男不离韭,女不离姜」,或者,「男不离韭,女不离藕」。

看来女性这边还有争议,男性的依靠却很确凿。忍不住查了一下,原来如此。

我猜正是信徒们口口相传的戒律,民间才取反,用它们壮阳。

这跟有人拿着屏蔽词去找大新闻一个道理。

禁忌与追求的,通常是一个东西,似乎是人类永恒的命题。过去人把自由交给神,用宗教和神话把神的权力合理化,克己复礼的信徒和顺民们,似乎找到了内心的安宁。

但千百年来,自然科学不断发展,泰勒斯、哥白尼、笛卡尔、牛顿、卢梭、达尔文、爱因斯坦、沃森、米勒,「上帝死了」。

这过程中,接触了科学知识的人文工作者,开始把自由与权力从神和神的代表们手中夺回,交还给人。

光说作家和诗人,但丁、彼特拉克、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拉辛、斯丹达尔、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马尔罗、加缪……肯定还有很多这会儿没蹦到我脑子里的。

当然身上还是背着枷锁,很多人写得还不如菲尔丁的《汤姆·琼斯》老实敞亮。

但正是社会这样一步步发展,犹太教徒伍迪·艾伦才可以在电视上开玩笑说:「岂止没有上帝,周末时连个水管工都找不到」,然后毫不避讳地追逐自己所思所想。

这让我想起来肖博士最近转的圆桌派讨论《白鹿原》时,许子东说,如何区别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就是看里面有没有「坏人」。

这应该不是原创,我记得金宇澄的《繁花》改成评弹的时候接受采访,也说过一样的话。他大概是对评弹里把捉奸那段改成了「好人抓坏人」的戏,不太满意。

其实这也是电视剧《白鹿原》本座看到现在最大的问题:比如白嘉轩改成了朱先生一样的圣贤大儒,原作里的腹黑和伪善没有了,而浓缩了中国社会之暗流涌动深不可测的白鹿原,改成了嘻嘻哈哈吉祥三宝的欢乐谷。

当然,因为没有分级制,我们确实不能像《权力游戏》或者《绝命毒师》那样塑造有血有肉的人。何况小说从技术上来说,本来就容易「严肃」一些。评弹或者戏剧不行,每个角色需要「开相」:一来就给观众看出这人的「好坏」。

而真实的人生,比最严肃的小说还要复杂。

小说里的事实必须改头换面,为作者设计的结构服务。不相干的情节必须省略,重复的地方更要避免。

很可惜,真实的人生充满了重复。

小说还要抓住生活中有冲突的重点,把过程写得清晰明确。

过程清晰明确,恰恰也是人生最难拥有的,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终点都一样。

常有人说,你应该多写点儿,或者,你应该多休息。

写字对我来说,很像码程序码到天边渐渐亮起来时,伸的一个懒腰。

这个懒腰很重要,却太露怯,少发为妙。

至于「休息」,其实并不是躺着睡觉才叫「休息」。踢球、翻书、看电影,我休息得并不算少。

那究竟怎样才算「认真地老去」?罗兰·巴特有个比喻,桃和洋葱。他说一些人觉得理想的生活像桃子,在果肉内部有一个坚实存在的核心。生活的全部意义在于用一切代价寻找和构建这样的核心。而另一些人则觉得理想得生活好像剥洋葱,没有核,没有中心思想,有的只是你切身的感受,有的只是无限的可能。

我选洋葱。

我们生活在一个很特别的国家。这个国家连人文主义都还不怎么落地,怎么认识自己,怎么成为自己而不是国家机器的一枚棋子,道路还很艰难。

我们又生活在一个很特别的时代,人文主义或者自然主义其实已经遭遇了科技新的挑战。

Edmund Leach 在 1967 年演讲时说,「人类变得像上帝一样,这难道不是我们接近理解自己的宿命的时候了吗?科学让我们成为环境和命运的主宰,不过,我们并没有因此感到愉悦,反而充满了深深的担忧。」

如果 Edmund Leach 生活在现在,可能就不是深深担忧那么简单了。一方面,生物学特别是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发展,正在破译人体的奥秘,尤其是大脑和情感究竟是怎么工作。一方面,互联网正在给予我们前所未有的数据接入和处理能力。

当两者结合构成的外部系统变得比你还了解你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一个例子是安吉拉·朱莉,仅仅根据携带了突变基因的患癌概率高,就选择在没有任何病变的情况下提前手术。

过去我们去书店翻书,把有感觉的带回家。现在豆瓣告诉你,你可能喜欢这本。过去我们在报纸上找自己感兴趣的新闻,现在今日头条给你推送。

所以邱林川在最近引起了轰动的《Goodbye iSlave》说:好不容易从神那边夺了权的人类,一大部分似乎正在沦为奴隶。

以前大家谈论「超级智能」主要担心的是它们将如何在不远的将来灭绝人类。所以无论是凯文·凯利还是博斯特罗姆然都让读者觉得尚未发生的人工智能对人的威胁尽管存在,但对所有人的威胁是均等的。

邱林川论证的是科学总被一群人用来奴役另一群人,这次也不会例外。拿着手机的人,在各种 App 里面沿着算法设计好的路径,被刺激,被激活,进行社交、购物甚至恋爱,被掌握了系统和算法的人所奴役。

作为从业者,本座觉得他的观点是有道理的。反过来我们可以说,如果你没有被奴役,应该就已经算是有,认真地老去。

校友杯漫记(2)

1

漫记很慢,稍安勿躁。

上回说到,李主编剪径新桥门,老魔头聚义青芝坞

当天夜里,醒了三次,天就亮了。

在外面总是很难睡好。

一看手机,六点多。拉开窗帘,眼睛一烫,外面已经晴得一塌糊涂。

刷完牙还想赖会儿,螃蟹就下来叫我了。

螃蟹姓翟名羽,山东人,数学系。

88 上 id 是 babycrab,所以我们叫他螃蟹。

螃蟹也很尽力,名字轻盈,却什么都横着,连脸上的肉也不例外。

我进校的时候,他已经读博士,研究分形。

但主要是,在球场骑人身上,研究分肢。

初见面时,会觉得他有些凶。其实熟悉了就知道,只是壳硬,里面很软。

出了青芝坞,我们从正门进了学校。

路过七舍边的铁笼,球门倒在地上锈着,看来是废了。

Don't touch me

当年这里火爆得很,踢球出了界就要换人。

靓园边上的书店,改了超市。

年轻时,常常以为很多东西会一直都在,挥霍时全不知自己正在挥霍。

我这么想着,去超市买了瓶水,当做早饭。

边走边喝时,又觉得,也不总是挥霍:还有想珍重却又不知道如何去珍重的,不是故作矜持,就是用力过猛。

等到了年纪涨了经验,看到年轻人个个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蠢,忍不住去劝,才发现个个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蠢,劝不住。

人人都是这样老去。

2

走到新桥门球场,只见中圈附近,有个凉棚。棚下蓝蓝的一片,数不清是多少人。

「正经人」果然兵强马壮,来得整齐。

走近一看,李学瀚在人堆里眉头紧锁,蹦来蹦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等会儿要参加的不是足球赛而是拳击。朱伟伟稳稳坐着,语速缓慢依旧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一黑一白身边,陈宁宁和老鸭被一帮我不认识的精干黝黑的年轻小伙围着,法相庄严。

旁边拍照的,是岁月无痕的牛奶。

还是熟悉的味道。

陈宁宁绰号「大叔」。

每个学院或每个领域,大概都有个大叔。

这个大叔,属于球场。

大叔爱笑,牙排翠玉。

朱伟伟是我在校时,材化的当家球星。

他形象好,气质佳,左右脚技术全面。

在踢球的人里面,算话很少的。偶尔讲几句,温文尔雅,可以感染周围的人一起放慢语速。

我想起 06 年在宁波理工,踢五人制。我和他,还有螃蟹和田鸡,坐柳导的车先走。结果大部队的车坏了,到了饭点,还没赶到。我们四个人百无聊赖,去小卖部一人买了个鸡腿,坐在人家宿舍楼下,盯着挂出来的衣服,边啃边数有多少姑娘过本命年。

可惜带头的田鸡今年没来。

李学瀚是练三级跳出身,我们叫他鸟瀚。

他速度快,体力也好,一场球下来,满场飞舞,鸟迹斑斑。

比身体素质更惊人的,是他那颗执着争胜的心。我还记得,05 年大联赛浙江赛区决赛,落后时他的着急,还有结束后他的眼泪。

那时不太懂,后来踢完自己在学校的最后一场比赛,有些懂了。

鸟瀚毕业后,进了体委,因为踢得更多更专业了,成了大家口中的「李导」。

百闻不如一见,眼前的李导,果然身形矫健,线条流畅。我捏了一把他的肩头,说:「保持得不错」。

「嗯,现在踢杭超,保持得不错」。

走回看台,自信光的兄弟们正在更换战袍。

不多不少,九条汉子,邢燚还没借到手套,中卫由小箭猪客串。

「禹哥肯定昨晚喝大了。」

凶多吉少。

果然,开场后周旋了十几分钟,小黑一个长传过顶,李导在邢燚出击够到球之前,轻巧一挑,先下一城。

又踢了会儿,日头更晒。一望替补席,杳无人烟。又过了会儿,夏可立终于背着给邢燚借的手套,一起来了。

他是杭州人,和张鹏一级,因为三好杯停了一年,我没怎么和他踢过。

但名字真好:到了夏天就生机勃勃,这样的天气,应该管用。

他换上后,禹哥也来了,在场下担任指挥,我们踢得稍有起色。

可好景不长,过了不久,再丢两个。

第一场就这样输了。

我们却不恼:好些人是第一次见面,认识的也十年没在一起踢过了,场上还算有模有样。一想到后面还有三场,大家赶紧趁着音容宛在,在无限唏嘘的横幅下合影一张,就去草场参加开幕式。

Don't touch me

后排: 陈禹、段鹏、黄科、夏可立、邢燚、罗祾、刘坚、冯剑 前排: 金孝、本座、张鹏

3

新桥门去草场,会路过一舍。

当年我住这里,房号 579,不好忘记。

入口对联还新着,不知道谁选的,挺好。

Don't touch me

轻研竹露,是泡了茶,细嚼梅花,又倒了酒,挺好。

汉乐府到唐诗,都是流行歌,到了宋朝,诗里堆满道理,太可怕,大家只好写了词来唱,味道却完全变了。所以裁唐句,读汉书,也挺好,也挺好。

当年我们哪有这等腔调,每日耳边只有楼下传来的延绵不绝的啪啪啪声。

当年「啪啪啪」这词也还没崩坏,可以用来形容网球新手拍墙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拐进草场,这里的比赛还没完。蓝天白云下,代表各只参赛队伍的彩旗迎风飘着,布置得漂亮极了。

Don't touch me

我走上看台,看着场下,视线所及,都是或坐着或站着或走着或跑着的五颜六色的熟人。每个人,都是原来的样子,又都不是。

因为没有收到诸位的赞助费,就懒得再一一介绍。合了影的这几个头牌,挂在下面,你们喜欢哪位,可以找我下单。

Don't touch me

左起:王超、李衡、罗祾、杨鑫祎、竺涛、翟羽、李晨、本座、屠玮

但当时的感觉真是很妙。

中国人寒窗苦读,大多是谋个功名,让自己的家族政治经济上有个跃迁。

要谋功名,答案得写对。统治一元化的国家,道德也必然一元化,会推崇精心设计的「圣贤」,来洗去你的英雄气。

于是中国大学培养出的知识分子,往往少了些应有的「英雄气」。反而因为僧多肉少的原因,许多人性的恶,如偏激、骄傲、虚伪甚至构陷落石,比常人更易积累。

所以中国有句话叫「少不读水浒」,怕你英雄气盛,其实都是多心。英雄抹杀起来容易,学起来和装起来,都很困难。

我常觉得,因为足球,我认识的英雄翻了好几倍。而今天,他们中的这么多人,竟然都跨越时空,聚在这里。

古希腊的奥林匹克,应该就是这样的场面:比赛只不过是英雄们要一起狂欢的借口,这才有了贵气。现代奥运会那样紧紧张张规规矩矩,是高水平的竞技没错,但也是枷锁。

黎明他们组织得真好。

又坐了会儿,就列队开幕了,只见强哥,不见柳导,一问,才知道原来在出差。

看来明年还得再来。

我有些悻悻地走到队伍后面的凉棚里坐下。突然想起来,当年临近毕业,老板不太愿意我去绵阳踢南区决赛。我就站在这个位置,指着四十多米外的球门对田鸡说,如果这脚踢中横梁,我就去请假。

「咣…」

开幕完毕,下午的比赛签也抽好,我们首轮轮空,正好可以吃饭。

于是自信光一行人跑到小乐惠,密密麻麻点了一桌,云蒸霞蔚,脑满肠肥,然后挺着肚子开始商量下午的目标。

窗外的太阳很辣,晒得冷饮摊也把脸缩着。

我想起 02 年净吞 9 弹的中国队,恶狠狠地咬了根凉拌猪耳朵,说:

「进一球,得一分,胜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