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卫豆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胖子。

我的胖子叫卫豆。

卫豆为什么叫卫豆我已经有些忘了。也许是因为英语课给自己取名叫 Vivid,于是大家叫他卫卫豆。但是铅球跳高双料冠军的他感觉 AAB 的名字太过娘炮,所以我们截取了两位有效位数。

居然有些忘了:以我自觉傲人的 memory 插装量而言,能从我堆栈里面溢出的人屈指可数。

但毕竟,这胖子自从 20 多年前出现,就在我的生活中玉体横陈,盘踞多年。

初次见卫豆,他就是广汉市第四小学校足球队的守门员。那时我在三小,还不会踢球,但当时校队队长是我们班的姜来,也是好朋友,所以跑去看了比赛。

后来我们都到了一中,他发育良好长势喜人,我茅舍顿开脱胎换骨,于是我俩成了校队队友。

他和我弟还同桌。

如果你能看懂《灌篮高手》,大概能明白那是怎样特殊的一种友谊:不仅仅是队友或者同学,而是分享着澎湃热血和隐秘恋情的死党。

那些年我当队长,他是门将,和包括我弟在内的小伙伴们一起拿下了市里面很多比赛,是历史上最强的校队。

我们真的都很厉害,但大概卫豆更强,所以在年级比赛里扑出了我的点球淘汰了我们班。

老天爷为了惩罚他,让我们进了一所大学。

他读的物理系踢球很菜,我带着机电系反复蹂躏着他。

我们也都进了校队,有各自出彩的瞬间,也有一起黯淡的时光。

除开足球,除开一起经历了春梦般的校园和恶梦般的春运,我们变得那么铁多少还因为门当户对臭味相投。

我们家工薪阶层,养一对双胞胎。卫豆的母亲下岗已久,父亲是转业军人。在学校的日子,手头都不算宽裕,卫豆比我更紧一些。

那个年龄,难免争强好胜又敏感轻狂。

我满身带刺,爱调侃人并且一旦出击必定使用 mangle,然后在目标的伤口上有条不紊保质保量地喷洒食盐、孜然和胡椒面。

因为靠太近,我这毛病肯定也有伤到卫豆的时候。

可以把球从自己禁区踢到对方弧顶的卫豆没有手起刀落为民除害,完全是因为他的宽厚。

卫豆的宽厚既体现在客观的物理数据上,也表现在他待人接物的各个维度里。喜庆祥和,吉祥三宝如他,连背过身骂人都注意五讲四美轻拿轻放。

但这当然是假象。

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看不惯的人抓一半充军就可以打下半个欧洲。

只是很多人没办法看出来他个性坚硬自尊心又强,心思细密得像个姑娘。

比如当时球队的人喜欢叫卫豆食神。因为外出比赛一起吃饭,卫豆经常表演风卷残云后依然防水透气不起球步伐轻盈走位流畅的神功。

大伙其实并无恶意,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号。这种脸上散步心里跑马的选手,在我这种已经以攻代守以便广筑高墙的人面前,道行太浅。

我问过他为什么不让大家换种方式叫他,比如,「卫豆」。卫豆说,「没必要,随便应付一下就行。妈的你别这么叫就可以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大四,我上了研,卫豆毕业去了绵阳九院做神秘的科研,那个一天到晚在身边的胖子渐渐变成了 gtalk 上叫 vivid 的 ID。

这 ID 和卫豆确实很称,不论看起来读起来还是敲起来,都是那么生机盎然。

两年后大学生联赛决赛阶段凑巧在绵阳踢。浙理工嫌比赛地方太远弃权,浙大以全省第二身份替补出战。卫豆到现场来观摩了我们被雇佣职业球员参赛的学校轮番凌虐,并在赛后给予了我失利者应得的温暖拥抱。

因为是大学生涯最后一届比赛,我心情并不太好,就有些嫌弃他显然已经 41D 以上的胸膛。所以合影的时候我们像两个文明人一样相拥而立。

Don't touch me 2006年绵阳 卫豆和我

后来我也工作了,假期虽然都会约出来见见,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在球场上碰面,也就失去了合影和拥抱的理由。

生机盎然的卫豆是我们这群人里面最早结婚的。

生机盎然的卫豆是我们这群人里面最早有小孩儿的。

生机盎然的卫豆去年告诉我说,工作了这么久,今年总算有积蓄了。

生机盎然的卫豆在今年年初我自己的公司被某运营商拖欠合同款自己垫着钱发工资的时候,帮我联系过项目。

那次是在软件园布衣客栈楼下的星巴克,还叫来了 C 区上班的老弟。

我们像中学时的某个午后一样,东倒西歪地坐成一排,聊着,笑着,骂着。

他说别担心,困难很快就会过去的。

他说还是你们自己创业的好。我们有个同事本来在九院跟着院士读博,最近自己交了赎身费,跑到一个创业公司去干去了。

后来我做了方案去他们单位讲评。在那间接待外来人员四面无窗房上走水的屋子里,全靠卫豆傻笑和电脑发热的双重除湿,我的小黑屋幽闭症才没有犯。

世界有时候是公平的,不久我们打赢了官司拿到了钱。我的公司也被现在的公司收了。

世界有时候是很小的,他那个交了赎身费的前同事,变成了我的同事。

所以华力突然给我说他听说卫豆病了的时候,我很意外。

那天晚上没怎么睡着,耳机里一直响着《热河》,脑子里一直想着卫豆。

第二天给他打电话没人接,过了几天他给我打了回来。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点儿倒霉,出差胃疼做个胃镜,没想到是这种东西。

我问他怎么不告诉我,他说知道你们创业的人忙。

然后我们胡扯了一通,他说了什么我其实没有听进去,脑子里面嗡嗡作响,想的都是别的事情。

我想到了他中学喜欢了很久的女生。因为那个女生长得像许茹芸,卫豆听了好几年《如果云知道》的卡带,整个大学都没有谈过恋爱。

我想到了我们一起坐火车回家,因为需要转车总是没有座位得挤上去再补票。他提着我们两个人的行李,迅猛地跨上火车,然后伸开手把门堵住,让我从他腋下钻进车厢。

我想到了他结婚的那天,我们要他抱着老婆下楼。他说这算个屁,抱着她我可以围着进城的那个大转盘跑三圈。大概因为他真的跑了三圈,让广汉市长感觉到了转盘的局促,所以把它拆了。

我想到了他说你一定要多给你孩子录像,以后看会非常有意思,而照相并没有什么卵用。

我想到了还有没有朋友像卫豆一样,他夸你你就真得干得不错,他骂你你就确实表现不行。

我也想到了死亡。

电话最后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再来成都。

他说很快就要来化疗,来了肯定告诉你。

挂了电话我知道他来了成都肯定不会告诉我,就让现在成了同事的他前同事跟他们科室的人打了个埋伏。

昨天埋伏的人通知我们,他在成都化疗。

见到他的时候,他瘦了一圈,却仍然壮硕。

我想夸他一句你这样帅多了,但是比他瘦得更多的他母亲站在病床边,我没说出口。

他看着我呆呆地看着他,说,「看啥?你现在还是弄不赢我。」

「从来不可能有谁弄得赢你」,老弟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

然后我们开始山南海北地聊起了天。

和他看得上眼的人在一起,他仍然是那么健谈。

如果不是躺在病床上,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健身成功的励志男模。

如果不是在病房里,我们聊天的样子就像是一次欢快的同学聚会。

我在欢声笑语里还是找了个空当偷偷溜出去问了他的主治医师。

然后又故作镇定地回去聊了一个多小时,来了个护士进房间说,到点儿了你们得走了。

他坚持要送我们到电梯口。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我们四目相对,卫豆的眼神里面总算是流露出不安和无助来。

回家后只要脑子空转,我就不断地被那个眼神拖回那个电梯口。

我们生命中会遇到很多美好的人。

他们有的匆匆地来,匆匆地走。

他们有的不停地来,不停地走。

他们有的待了好久,但还是要走。

但不管什么时候他们走开了,他们给我们的影响都会一直留在那里。

而正是他们给我们的那些影响,让我们成为了今天的样子。

卫豆,我还没有和你好够。

关于工作与生活

Don't touch me

前面说了,Work Life Balance的神话其实并不靠谱

毫不奇怪,在本座自己发觉这点之前,我的家人们早就发现了这点。所以当柳青患癌这样的消息一出来,总会有人跟我说,「你看看,难道你觉得她这样值吗?」

有趣的是,出了这样的消息,创业的人特别是老板们也会问同样的问题:「你觉得,她这样值吗?」

其实这样的消息真会让我有挺多想法的,所以不如在这里整理一下,以便今后不管是谁有了三长两短,或者是自己真的不幸中招,都可以直接拿出来交卷。

简单地回答那个问题:我不知道值不值,这是她自己才清楚的事情。

勤奋不会杀人

我记得看过卡斯帕罗夫和卡尔波夫对局之后的一个采访,记者问他们除开象棋之外有什么爱好。

你们都见过那些跑文体档的记者,这也算是个常规的问题。结果卡尔波夫憋了半天,说,「集邮」。

然后卡斯帕罗夫憋了三个半天,说,「没有」。

这并不是个例,很多职业选手他们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放在了自己的项目上。

再比如我很喜欢的作家村上春树。有人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关了酒吧去写小说,他的回答是:

无论做什么事儿,一旦去做,我非得全力以赴不可,否则不得安心。将店铺随意交托给某个人,自己躲到别处去写小说,这种讨巧的事情我做不来。竭尽全力埋头苦干,还是干不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撂开手了。然而,如果因为模棱两可、半心半意而以失败告终,懊悔之情只怕久久无法拂去。

很多心灵鸡汤会把这些误读为」你一定要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这其实很容易让人跳进火坑。从接触到感兴趣并不难,比如踢球,比如唱歌,比如写作,比如编程,很多人接触了会觉得很有兴趣。然而从爱好变成职业,就需要反复枯燥的练习并且和其他人进行竞争。如果你为一件自己仅仅是感兴趣的事情就调转了职业方向,很多时候都会感到后悔莫及。

要坚持下来真正熬出头,需要极度勤奋和高度专注,即便你的目标不是变成顶尖高手(那么大概不需要10000小时),过程也会非常苦。

但熬过就是另一番天地。

所以看到柳青或者李开复的新闻,嘴上送着祝福,私下却暗自庆幸「你看我平平淡淡多好」的心态最好别有。患癌这事情面前,我国基本还是人人平等(没仔细研究过,记得主要是环境、食品和生活习惯诱发的基因里面的坏道造成的),治起来却是天壤之别:据说中国人要让自己全家所有人遇到大病时都能得到良好的治疗并体面地死去,大概需要 2000 万。我相信这对于柳青或者李开复来说问题不大,而「平平淡淡」的你路还很长。

还是放心赶路吧:勤奋根本不会杀人,相反,我认识的大多数勤奋的人,都是健康且快乐的。

因为他们不蛮干。

勤奋不是蛮干

什么是蛮干呢?

  • 没有主观能动性只是应付时间的行为是敷衍,这样的人很可恶。
  • 有主观能动性但只会堆砌时间的行为是蛮干,这样的人很可怜。

在我看来 996 上班制度或者规定每周上班 80 个小时就是鼓励蛮干。

看看阿里的人自己怎么说996你就知道,如果你鼓励的是蛮干,那总是蛮干都得不到:很多人只是敷衍而已。

这件事情曾经给了我很大的困扰。

工作上我一直被给予了很大的自由度,我也会给大家很大的自由度。

老板对一切都非常满意,但却有一个心结:集体加班不够多。

他常常也不好直说(因为实际效果上看目前是比以前输出高了不少),经常是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提点一下我:「我们今天开会出来公司里面空空荡荡的」或者「过去某某是经常在公司干到 12 点以后的」。

我能理解他,他在著名的 H 公司干了十几年,管了几千人的研发团队。现在出来创业,他和其他几个管理层也确实很拼。市场突围,产品研发的压力这么大,难免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来看到空空荡荡的屋子有些不开心。

但我也确实没法同意建立打卡考勤或者集体加班这样奇怪的制度。

花更多的时间就可以多做出来点儿什么的想法,对研发团队是不太有效的。

就算是读书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些人你看他/她花的时间不多,但就是考试考得好。

反过来,也总是有一些学生,花再多的时间都没有用。

如果你稍微仔细看看后面这类学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处境,总会发现老师、学生和家长这三个角色至少有一个人心思已经不在提高成绩这件事情上了:可能是老师嫌学生烂,可能是学生嫌老师烂,可能是家长嫌学生烂…可能是每个人都觉得其他两个很烂…

研发需要看的是输出,是把问题搞定的能力,而不是谁在公司完成了三餐、球类运动、热门新闻追踪和存在感建设。

我见过很多想弯道超车的公司,搞运动般的加班,结果导致动作变形,连应该有的成绩都没法做出来。

这并不奇怪。

你去软件园地铁站门口随便拦住那帮背双肩包的,问问他们自己觉得质量不错又能上线的项目哪个是靠加班加出来的。

所以工作和生活?

所以工作和生活的节奏,是很私人的事情。

这意味着两方面的意思:对于个人来说,你应该保证自己有选择它的权力。而对于组织来说,不应该对个人进行过分的干涉。

组织和个人努力的方向,都应该是让有效时间内输出最大化:说简单一点儿,即便有必要加班,目的都应该是为了能尽早达到按时下班,而不是在公司里面形成一种」多花点儿时间就能做出更多东西」的错觉。

拿我个人来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很忙,每周工作时间常常超过 80 个小时。虽然也知道人生是玩5个球之类的道理,但却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问题:目前确实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处理,自己又很愿意花时间去处理它们。

旁边这张图是表达,有很多道理我是知道的。只不过认定了工作和生活没法兼得,所以我准备串行处理:工作的时候疯狂工作,生活的时候好好生活。这样我既不会遗憾该勤奋的时候不够勤奋,也不会觉得什么像样的生活都没有过过。

我从小就是这样:如果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喜欢的时间,就希望尽全力的做个痛快。而如果是在不对劲的时间逼迫我,再喜欢的事情也不想去做。

所以我崇尚的节奏是年轻时(我还年轻么?),工作上勤奋一些,生活上享受一些。人上了年纪,有很多乐趣还可以慢慢享受:比如看书、旅行等等,有很多乐趣就已经不复存在:比如工作、美食、踢球和别的什么羞羞的乐趣(这里是不是可以另外开一篇讨论…)。

这样的选择非常私人,很可能是错的。但在组织的层面,用输出来衡量大家产出,比一切别的制度都重要,这肯定是对的。

因为这样的制度是真正公平的。

很多厉害的人在选择工作、领导或者团队的时候,能分辨和规避那些糟糕的选择,但往往会搞不清 nice 和 fair 谁更重要。

提醒一下,nice 是奴隶制时期奴隶主常常玩的把戏,fair 才是商业社会运作的根基。

不分青红皂白要求你加班,到了下班时间迫于气氛大家都不好意思走的公司当然去不得。 但公司对大家都不错,经理对大家都不错,这样的地方对真正有追求的人也未必是好去处。

反过来,那些面试的时候会说「我们加班非常多哦」的公司,未必就不能去。如果他们的考核方式是公平的,做的东西你也感兴趣,加入的时间看起来又比较正确,那很可能比去一家茶水间堆满了糖果前台比你历任女朋友都漂亮的公司要明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