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一篇
我的感触有两层。
首先,人很不自由。
人的抉择与行动,被历史环境左右。也就是说,我们觉得个体有道德,有尊严,有自由意志。但电影让你看到,世界上最聪慧大概同时也是最有权力任性的一群人,也被那些叫做「计划」或「主义」的东西轻易俘获并驱使。
比如「曼哈顿计划」。人类大大小小的计划里总有一张时间表,大部分参与者无权过问其中的时间戳如何得来,否则就无权参与。要问、要想、要行动、要拖儿带女或者抛妻弃子去荒漠里牺牲拼命,前提都是对这张要命的时间表绝对的虔诚。人的荣辱和尊严,人所最后坚持的一丁点是非曲直,甚至干脆几万几十万的关天人命,如果让这时间表延后,则都变成可以忽略的细小,乃至被质询被消灭的巨大的恶奥本海默一大「罪行」就是在苏联紧锣密鼓搞原子弹的时候没有抓紧时间搞氢弹。所以诺兰专门留下了杜鲁门嘲笑奥本海默爱哭鬼这个情节,来展示奥本海默的「良知」在杜鲁门这种脑子里装着「国家计划」的人面前多么不值一提。 。
再比如让奥本海默受尽苦头的「社会主义」。马克思厌恶宗教,斥之为「人民的鸦片」,大概也是觉得,上帝以一份计划表,将人世间的万物变得虚幻并且跟一般的计划不同,宗教往往给出份业已完成的计划表——天国已经在那里等着你加入,于是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我们觉得的各种好东西,都是敝帚自珍,为了迎接天国侍奉天主,都不值得留存。 。但马克思毕生苦苦思索得出的那份终极完备的,从政治到经济到人性的全面自由解放的无上规律和道路,无限悲催的,还是张计划表。
这份计划表一开始让大量像奥本海默这样心里装着自由平等的知识分子感到着迷,也让雷蒙·阿隆这样的人感到警惕:因为他已经看到社会主义,特别是日后将要掌权上位的那部分社会主义,只要手握这么一份不可侵犯的计划表,就宛如新神上位——你不能讨论更不用说质疑,只可以竭尽所有去配合。
所以他嘲笑马克思,说他是「知识分子的鸦片」。
第二份感触是,人未必真的需要自由。
人要的是信仰和神迹,或者就是鸦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通过宗教审判官讲的寓言故事其实是一模一样的意思。
这部电影里,看起来有一明一暗的两场审判。
其实有四场。
普通人害怕经历的,律师证人警卫法官组成的法庭,老练如奥本海默或者施特劳斯其实都没那么在意。真正困住他们的是内心一张张时间表交织而成的法庭上那时刻进行着的审判,由来已久,从未停歇。
人的这种纠结,这种自己跟自己的缠斗,很多伟大人物都探究过。西方比东方来得要晚,但最终,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大有集结一处的趋势:从韦尔蒂的「启示的连续线索」,到惠特曼的「如星光的永恒闪耀」,搞到量子力学这帮人手里,已经念叨起了量子泡沫在这方面,我最喜欢的是电影里面笑容可掬的玻尔。玻尔的「互补性原理」,说白了就是真理的反面不再是笑话而也是真理,这多么维特根斯坦啊。他甚至在自己设计的盾徽上放了阴阳,有空的时候应该专门写写他。 。
我觉得里面的难处,不在于用一个什么框架去讲述。论讲述,没有比佛经说得更漂亮的了:
罗陀比丘请示佛陀:「世尊,所谓众生者,何以名为众生呢?」
佛陀说:「于色、受、想、行、识五阴缠缚,爱染执着,缠绵不舍,名为众生」。
难在你知道了,又拿它有什么办法呢?
单说奥本海默,纽约出生,哈佛本科,剑桥硕士,哥廷根博士。他的一生,在各种计划、主义、意识形态中穿梭。
比如他寄钱给西班牙共产党,或者是参与左翼组织,政府看他像反贼,我看他无非是身处美帝愈来愈荒谬的现实中,必须做点儿这样的事情,才能和心中如多普勒效应般在不断远离的过程中发出低沉叹息声的理想境地,保持些藕断丝连。
再看看劳伦斯透露可能让他参与「曼哈顿计划」之后的奥本海默。他立刻切断了和左翼的所有联系除开弟弟、弟媳、老婆、情人这一堆他没法切掉的共产党人,这也成了他日后被质询的主要「证据」。 ,意气风发地谈判,履新,在洛斯阿拉莫斯开疆拓土。所以后来他挨整,爱因斯坦多少有些揶揄地说:「奥本海默的问题在于,他爱的事物——美国政府——并不爱他。」
但我们很难怪他。「曼哈顿计划」给了奥本海默一张新的计划表。和同样在基地里那些动不动就要打退堂鼓的科学家不同,他爱这个让他重新找到位置和价值的地方。
电影打动我的地方其实是,总算被这份神圣计划纳入怀中的奥本海默,仍然消化不了抵抗不住的那些东西。那核爆前几颗挂在天边的细碎的闪烁夜星;那策马奔腾在监狱般的洛斯阿拉莫斯时瞥见的远山淡影;那美丽得令人痛苦,钻入记忆无法忘却的塔特洛克的身体气息与柔和曲线;那在他脑中如千军万马齐步过桥的因原子弹丧命的涂炭生灵。
一句话,那些他拼命抵抗的,时间表之外的广阔、自由、无垠的世界。
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其实也一样。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在某个时间表上,就觉得笃定,却常常渴望自由。自由到无牵无挂,就期盼一份时间表,哪怕只是另一个孤魂野鬼般的朋友相约在夜半路边摊。
诺兰用爱因斯坦那两场戏,想表达科学家对世俗的不屑一顾。其实科学家或者说整个知识分子群体,往往比普通人更重名重利。
所以拿死神自比的奥本海默是自负的他只是领导团队率先达成而不是独创了原子弹的制造,并且对如何使用它也没有发言权,实在是到不了「而今我成了死亡,成了一切世界的毁灭者」的程度。 。他,和想要搞倒他的施特劳斯一样,和卡西·阿弗莱克演的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酷吏一样,和听证会上字字珠玑的他的太太凯蒂也一样我看豆瓣上有人喷这部电影,说诺兰的眼中果然没有女性。说实话我的感觉是好久没见过比凯蒂更厉害的女性角色了。 :每个人都运用着自己熟悉的那部分规则在博弈,以求达成自己的目的。如果我们拉远一点,就立刻能看出来,大家其实在一个棋盘里,面向着同一个地方结伴而行,个个都不自由。
所以,读了那么多《薄伽梵歌》的奥本海默,只走到这里。看了他的故事无法忘怀的诺兰也暂时只走到这里。
说不定我们都只能走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