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美丽新世界

Sora 属于 AI 从业者都知道肯定会来的东西多模态成为主流,视频生成出现头部应用,甚至现有素材不够用来训练,需要 synthetic data 来填充都属于意料之中。

但它真的出现时,仍带来海量的炒作和争论比较有意思的是连续两年,A 股上的一些 AI 概念股都在过年附近被 OpenAI 带出几个涨停板。 。一些人觉得它是跨时代的,会颠覆很多行业。一些人觉得,这只是工具链的提升,改变的是成本结构而不是供需关系:现在从事视频和动画行业的人自然会去学习这些新东西,所以最终渠道仍然是现有的渠道,生产内容的也不是新人,而是更新了技能的专业户们。

各种微信群闪个不停的时候,我在一个原始村落。

这里一早一晚最美:游客褪去,摊贩归家,现代化的痕迹也就随他们而去。

没有发动机,没有屏幕和霓虹,甚至没有几盏电灯。

毕竟是崇拜萤火虫的民族。

印象最深的是个清晨,村中有户人家要嫁女。有老者早早支起两张木桌,桌下是一篓鸡鸭,桌上有一樽木斗,四只白碗。老者把一只碗放进斗里,用红米把碗和斗都盛满铺实,再把剩下三只碗恭恭敬敬摆好,就一手从篓里倒提起一只鸡,一手从腰间掏出一把精美的匕首,开始念咒。一边念,一边从鸡脖子上扯下几根羽毛,插入斗里的红米中。

这咒语远比我想象的长。一开始只是念念有词,到中间浅吟低唱,最后呢喃声逐渐密集高亢,刀就抹在了鸡脖上,整个村子也在这伴着血腥味的咒语中逐渐亮开。

当时我想,这个世界多一个或是少一个 Sora,大趋势已经很难改变:这个看不到年轻人的村寨,今后应该没有人会这样杀鸡,也因此没有人这样嫁女了。

科技究竟会如何影响人类世界,很多先贤做过预测。

比如乔治·奥威尔的《1984》觉得,科技让极权变得更加彻底更加无所不在。

比如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指出,因为媒介的变化,人类文化的核心将从「艺术」降级到「娱乐」。

目前的世界有他们说的影子,但猜得最对的,好像是比他们都早的赫胥黎。他在差不多一百年前的《美丽新世界》里描绘的伦敦,根本不需要如奥威尔担心的那样有极权者出来销毁反动书籍:因为人类已经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看完一本书。

波兹曼对一切都娱乐化忧心忡忡,因为艺术向受众提出要求,而娱乐以满足受众为主。

但实际上,娱乐已经无声无息地式微:如今流行的爽文爽剧短视频这类「奶头乐从 entertainment 到 tittytainment,核心区别在于直接刺激神经中枢。 」,它们不是基于美学或时尚的娱乐,而是基于生理和化学来直接劫持多巴胺分泌回路的毒品。

畅销书流行乐娱乐电影和电子游戏等传统娱乐行业都受到了很大冲击,纷纷在拥抱更短、更快、更爽的模式。

不仅仅是娱乐行业。以 FITURE 从事的运动行业为例,参与运动(文化)、观看比赛(娱乐)、投注比赛(多巴胺)的人数比例,也是越来越金字塔。

而这些行业萎缩的同时,抖快、Tiktok 等仍在快速增长。Instagram、X、Facebook 则努力变得越来越像它们。

这些 App 都使用「瀑布流」这种无限下拉点选的交互界面,给用户一种自己在「控制」并「筛选」内容的错觉。其实所有东西都是根据标签精心推送的。

每个刺激只持续几秒钟,所以人会不断刷新内容:这是多巴胺的工作机制,也是一个可持续的生意,因为我们的大脑从设计上就会奖励这种行为。

这不是娱乐,这是成瘾反应。

所以 Sora 这类技术,在我看来,弄不好就会让奶头乐的生产制造从古柯碱时代进入冰毒时代:前者好歹要从古柯叶里提纯加工,后者结构简单,批量生产,无限供给。

那个时候,我们离炼出《美丽新世界》里的 soma 就已经不远了。

作为从业者,除开难得的假期,我大量时间都在电脑前,也肯定不是个卢德主义者。但人类对多巴胺的供给有监管之前,还是建议(之前分享过如何构建自己的信息源):

  • 看看 Cal Newport 的那几本书;
  • 尽量通过 RSS 订阅优质信息源;
  • 远离信息流短视频等奶头乐,特别是让自己的孩子远离它们;
  • 每天给自己两个小时看看书看看电影听听歌;
  • 每个月拿一天跟朋友家人面对面不玩手机聊聊天;

当然,这份建议有些自作多情,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够读到这里…

开始

1

李重和刘夏在离她父母家一站路的咖啡馆里,按两天前商量好的计划,准备用半个小时来商量出一个更好的「开始」。

这是李重的主意。他觉得,在陌陌上摇到对方,在酒吧里见面,在觉得对方不太讨厌之后上了几次床,在刘夏父母问她是不是又要一个人回家过年时决定充满仪式感地一起删掉陌陌,跟她去见家长,这不是父母这一辈想听到的「开始」。

「我们可以说,你在滨江公园滑陆冲的时候,撞到了在长凳上发呆的我」,李重说,「或者我们相遇在浦东图书馆,我帮你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你够不着的罗新的书。」

「为什么总是我闯下什么祸或者你怎么拯救了我呢?」

「谁在闯祸谁在帮忙根本不重要」,时间所剩无几,一个像样的故事还没拼凑出来,李重有些不耐烦。

「而且你想的这些开始好在哪里?为什么就比我们真实的情况要体面?你就这么介意我们是这样认识的吗?」

「当然介意,想想我们的父母是怎么开始的?」

刘夏的父母在下乡之前就是同学。她母亲是干部子弟,父亲家境贫寒。虽然回城后,刘夏的外婆对这份恋情非常反对,但当时刘夏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找一个不戴眼镜的男人。当然,也许更重要的是她花了很多心思,才把这个公认的大才子从另一个女孩儿手里抢了过来。

李重的父母是在市招待所认识的。他的父亲在食堂烧开水,母亲则是位服务员。两人初次见面是中午员工用餐,但很快,就在夜里利用起无人入住的房间。怀上李重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没有结婚。这在当时多少有些离经叛道,但李重觉得这样很酷。他跟女孩儿开过房后,认为那些在平淡无奇的婚姻生活中被播种的孩子简直无法想象:没有暧昧的走廊,没有不用顾忌邻居感受的喊叫,没有可以随意打湿的床单。他甚至固执地认为自己着床的那个晚上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不寻常的事情:比如一根灯管开始闪烁,比如一道闪电击中水坑,比如一只鸣禽突然唱起不属于自己的旋律。

「跟他们怎么开始有什么关系」,刘夏还是不肯让步。

2

和那个 App 几百万用户中的大部分人一样,李重划到刘夏时并没有打算让什么东西开始。

现在,他确实爱上了这个踏踏实实又有点可爱的女孩儿,并且决定陪她回家过年。这让他觉得花点儿时间商量个更浪漫的故事是值得的:对于任何关系,人们总是首先想要听到一段好的开始。

但他知道,跟刘夏没法这么说。

「我们怎么开始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他柔声劝道,「因为我们怎么告诉你父母的,就得怎么告诉我父母。而且,我们今后还得一模一样地告诉我们的孩子,对吧?」

李重说完最后一句,就有点后悔了。

「你已经偶尔会想我们生个宝宝是什么样子了吗?」,刘夏果然抓住了重点。

他只好点了点头。

「谁要给你生孩子」,她嘟起嘴想要假装发脾气,却忍不住笑了。

李重倒也不完全是撒谎,他确实会想孩子的问题。只不过他并非憧憬能赶紧有个孩子。恰恰相反,和女人睡觉的时候,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担心她突然怀孕了,然后两个人不得不在一起。所以,就跟出门自驾前想象翻车一样,这些并不甜蜜的思绪带来的只是他对安全措施的进一步加强。

「我还是不懂,在App 上认识怎么了」,她握住了他的手,拇指轻轻在他的手背上摩挲,「我就是先看上了你的长相,这也是值得自豪和高兴的啊。」

「感情可能并不比性高级,但没有哪个当爸的希望一个男人开始靠近他女儿的时候只是想要她的身体,你相信我」,他建议道,「我们就用那个滑陆冲的时候撞到一起的故事吧,听起来蛮好的。」

「只要是你撞上我的就行。」

「好的,我撞上你的。」

3

总算有了一个故事,两人如释重负地默默坐了十几秒钟。

「如果他们问我们接下来的计划,我们怎么说?」,刘夏突然开口问道。

「就告诉他们真实的打算好了。」

「我们真实的打算是什么?」

「我们还不想给这段关系一个正式的定位。」

「不想给这段关系一个正式的定位,这话听着真恶心。如果你担心我爸觉得你只是想睡我,这样模糊的关系不正好说明了这点吗?」,她突然又有点激动,「那我当着家人和朋友怎么叫你呢?」

「就叫我李重啊。」

「如果我不告诉大家你是我男朋友,我就要给每个人说你的名字,然后解释为什么我带你回来,但我们又还不是正式的男女朋友。你不觉得麻烦吗?」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大部分人看到我,只会笑一笑点点头。我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你男朋友,我们的关系有多正式,没有那么多人在乎的。」

「但我不想其他人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生,好像饥不择食了一样。」

「我没有觉得你是个随便的女生,他们应该也不会觉得你饥不择食。」

「如果有一个女生现在走过来说,我们不是男女朋友,但是我想跟你回家过年,你会怎么看这个女生?」

「女生不会这样的。」

「如果就是有一个女生这样做了呢?」

「我会跟她说,现在有另一个女生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要带她回家过年,不好意思。」

她终于又笑了,温柔地松开他的手,起身说道:「我们接着赶路吧,不要最后一分钟才到家,我爸该说我了。」

「好啊」,他跟她走出咖啡馆,「路上最后点儿时间你可以多告诉我一些你父母的事情,我好知道怎么跟他们聊天。」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爸爸是大学教授,我妈妈在城市管理执法局。」

「我记得这些,但不太好聊啊。比如,我就有点讨厌城管做的事情。」

「那你千万别在我家说这个。」

「千万别?」,他停下脚步,「所以你究竟是想带我去见你父母,还是一个我可以演的别的什么人?」

「你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很难懂吗?可能你想带回家的是一个体制内的小伙儿。他家庭条件和你一样好,还可以跟你妈妈一起讨论现在基层公务员的工作有多么操劳让她觉得他很有同理心。」

「我觉得你现在这么说只是因为你找到了一个生气的理由,这样你就可以不和我去见他们了。」

「我觉得你现在这么说只是因为你就是要让我生气,你根本就不是真的想让我去见他们。」

她感觉鼻子有点发酸,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等等。」

她没有停下来脚步,反而越走越快了。他只好在她身后跑了几步,追上去拦住了她。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喜欢我,我从没有去任何女生家见过父母。」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就不必去」,她觉得他这么重视这次见面多少值得鼓励,「我也希望你是真的想去见他们,在你做好准备之前我们不用做任何表演。我给他们发消息说我们不去了,好吗?」

她拿出手机,开始打字。这时候他也拿出了手机。当他的注意力从自己的手机再次转移回她身上时,看到她的脸因为狂怒而变得扭曲。

「我知道我不完美,但你也不过如此。经过最近这些日子的相处,我还真以为你是可以一起走下去的人,我真蠢。谢谢你在我们去见我父母之前让我知道了自己有多蠢,这样至少我可以清清静静回家了,如果以后我才发觉,不知道会有多尴尬。」

说完,她再次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4

这次他没有跟着她。还好,两个城市很近,十几分钟就有一趟高铁可以回去。他掏出手机买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屏幕上重新下载了陌陌。

其实他只是在咖啡馆编故事的时候,因为想不起来自己给刘夏发第一条消息的时候究竟是哪天,临时下载下来看看的。这本来很好解释,因为两人说好一起删掉之后,他在 App 里就没有任何操作记录。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等滴滴的时候,干脆打开 App 划拉了一下,然后给里面看着比较顺眼的两个姑娘发了信息。很快,一个叫 Yuki 的就回消息说,明天晚饭后可以在静安公园门口那个面包店见面。

第二天,吃过晚饭,他转了两站地铁,慢慢走向约会的地点。路上他还收到了刘夏的微信,说他有几本书、一个茶杯、一副耳机还在她家里。

「你可以在24小时内来拿走,或者我把它们扔了。」

消息回到一半,他已经走出站台。上海有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手冻得难受。伴随着走在路上踩出的令人不安的叽嘎声,他觉得晚一点再回刘夏消息也很合理,就把手机揣回了兜里,考虑起等会儿跟 Yuki 干点儿什么。最后,他决定在面包店里点杯热饮,然后到公园里散散步。因为和人并排走的时候,他比较放松,聊起天来也发挥得更好。

「这次我一定得有个足够好的开始,以后就不用编了」,他想,「有一个好的开始的人干什么都容易得多。如果我不是女娲甩泥巴造出来的,而是和超人一样从氪星来的,会有很多人为我着迷。」

他这么想着,很快就踱进店里。等了一会儿,Yuki 并没有出现,他赶紧拿出手机开始看 B 站,这样就显得没那么像在等人,就算最后她没来也不至于看上去那么可悲。他甚至在想,要不要把打包的两杯热饮里的一杯摆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样就更没人会怀疑他是一个人来的了。

「不好意思,你是烂肉粉条吗?」,突然,有人在他背后轻声问道。

她看起来和照片上一样漂亮,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意外。

「是的,你就是 Yuki 吧。肯定已经有很多人告诉过你了,你真好看。」

「谢谢。」

这就是她的反应?他有点紧张地想,如果是刘夏,可能会说:「在大家都戴口罩的那段时间,见面的时候经常两个人都会觉得对方很好看,结果一摘口罩全是惊吓。现在好多了,你觉得我好看,我也觉得你好看,我们不用再带着忐忑的心情等待口罩摘下来的那一刻了。」

但 Yuki 就说了两个字。

「我买了两杯喝的,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

两个人默默走在静安公园,大概走了快小半圈,李重终于有点忍不住地打破了平静,「你今天在忙什么?」

「没干嘛,忙了下工作。」

到目前为止,她每句话都很简短,好像他有责任让谈话继续下去。这要么是害羞,要么是她习惯了。很多漂亮的女人都这样,她们不需要讲述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她们等待着被感动。突然他有点想念刘夏,就又拿出了手机。这当然很不礼貌,Yuki 马上停下了脚步,眼神穿过梧桐树枯叶凋零的树冠,好像她是个恰好路过的陌生人。

「天气真冷,我得回去了。很高兴见到你,Yuki。」他说这些告别的话时,离她足足有四五步远,但他已经打定主意把漂亮的 Yuki 扔在公园里,去找刘夏了。等滴滴的时候,他重新编辑了之前打算发给刘夏的信息,说自己过会儿就来拿东西,并且很想知道如果昨天不是因为自己愚蠢地想要编个开始,是不是这会儿两个人就抱在一起。

快到她家了,没有人回消息,这令他有些忐忑。他们像情侣般生活了一段时间,为什么他这么怕正式成为她男朋友呢?是他在等待一个更好的人吗?还是他觉得只要没有在一起分开的时候就会更容易?她当然有缺点,比如喜欢反问句,比如坚信自己做某事的方式就是最好的方式,比如他们有争执的时候总是扭头就走需要他哄…但他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几乎不用说话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正想着,已经走进了她的小区。从楼下看,她房间里的灯亮着。他在单元楼的门禁上按了房间号,几秒钟的白噪声之后,他对着麦克风说:

「刘夏,你想当我女朋友吗?」

没有回音,只有更多的白噪声,让他怀疑自己的话是不是刘夏没有听见。就在他想要再说一遍时,刘夏的阳台窗户打开了,一个装满他东西的口袋落在了雪地里。

他提起口袋,缓缓走出小区。街道两边有些橱窗仍然灯火通明,但路上几乎没有人了,只剩下零零星星的穿着美团或者饿了么制服的外卖员。他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想要把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记下来,以便未来经常复习。

突然,他记起一句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话:

「记得尽量跳过开始。因为人们在讨论怎么开始的时候,往往会带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