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书读不懂,问题不大

蒙爷问我:「为什么我看不懂曹文轩的《根鸟》?」

「我知道这人主要是之前毒教材的事儿,还有郑渊洁对他的揭批。 。但没看过他写的东西,不如我看看再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

于是有了这篇。

目录

《根鸟》与曹文轩

看完《根鸟》,我把你书架上另外两本曹文轩的书——《草房子》和《青铜葵花》——也翻了一下。

结论是,看不懂很正常。

从故事和情感上,这些小说讲的主要是农村生活,写得很真诚当然,真诚归真诚,说实话还没到我觉得很好的程度。 :悲欢喜怒,充满细节,不像一般的儿童文学总是给美丽的糖果,放绚烂的烟花。但这些细节,城里长大的孩子,没法感受(不是坏事)。比如青铜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妹妹,只有经历过,才知道里面的天人交战与苦痛牺牲。

从技巧和笔触上,曹文轩写东西有点像侯孝贤的电影,特别是《根鸟》这篇:故事之外,其实都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回望自己童年的浮沉。旁观而不参与,使得世界在他们手中,显得高旷深远,镜头又空又长。但看起来平静的目光中,常透着悲凉。

我想这是因为,曹文轩离开苏北农村到北京打拼并落脚,就像《恋恋风尘》里离开九份的阿远,就像离开银厂沟的我,就像千万个城市化进程中离开家乡的甲乙丙丁:摆在前面的不是一段订好机票酒店的行程,而是一场改变命运的选择。说起来,它如此事关重大,却往往面目模糊,伴着无人可以讨论和分担的不安与困惑。

你的幸运之处是,不安与困惑有人讨论。

我想聊两点,一个是「困惑不安」是人生常态,一个是在此前提下如何看书。

困惑不安是人生常态

岂止是在读书这件事儿上。你上学又转学,你搬家再搬家,你参加这个活动那个比赛,都有困惑不安对吧?不久以后,你还会因为有了喜欢的人,感到一阵阵混杂了羞涩和兴奋,不知所措和欲罢不能的情绪…可以说,人生就是在不断地进入陌生环境,克服不安困惑中,逐渐展开的。

但其实克服不完。

就拿读书举例。

像样的书,往往解答读者部分困惑的同时,又带来更多。于是你从一本书跑向另一本书,从一个困惑跑向一堆困惑,好像掉进永无止境的兔子洞。列维-斯特劳斯认为这样的掉落,是绕开没有个性,人人一副面孔的无趣世界的绿色通道。我觉得你可能现在还感受不到这层,但我想跟你分享下面几点:

  • 困惑与求解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方法。但只有少部分人愿意坚持在这困与解的夹缝中蹒跚而行,因为它需要好奇心。守护好自己的好奇心,才能像海浪拍打堤岸,一遍遍地来;

  • 很快,有很多问题,抛物线的轨迹,置换反应,椭圆函数,被你解掉了。还有一些,可能你还没解掉,问题先不见了;也有一些,你发现,大人给过的解都是胡扯如果我给你这种感觉,应该是我水平有限。也有一些人,可能就是糊弄你。你辨别一下。

  • 最终,你可能会发现,困惑既然是个结缔组织,对抗它靠的就不是答案,而是你在解决过程中获得的某种视野,某个眼界。到达这种境界的人有个特点,就是像侯孝贤或曹文轩那样,一把年纪了,坦然面对和表达自己永恒的困惑感。而不像有些人,喜欢给年轻人介绍解法。博尔赫斯甚至直接说自己是个无知的人,这属于瞎谦虚了:困惑不是无知,困惑是踮起脚提出新的问题,而一个好的问题价值远远高过一个好的答案。

读书是先打猎后耕田

人类面对困惑不安,通常的做法是分而治之,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读书也是这个思路。

通过分类来撮合书与读者,减少陌生拜访带来的尴尬,听起来有效,比如小朋友就应该看「儿童读物」。

但《根鸟》是儿童读物吗?就好像,你很喜欢的《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究竟算科幻小说,还是幽默文学?我倒是觉得可以放到「社会学」下面,因为道格拉斯·亚当斯对人类的挖苦实在是深刻。

其实,分类是一种中央集权。我们身处在分类的世界中,花很多时间扮演自己的分类,比如,一个「有用」的人。难得有空捧起一本书的时候,一旦你忘掉分类,就立刻拯救了手中的书——说不定,还顺便拯救了自己。

当然,书海无涯,人生有限。我们看什么书,不能像基因突变,全靠随机。我推荐分几个阶段。

打猎

一开始,你靠打猎为生。

需求明确,四处出击,但极不稳定。

在偶有所获的欣喜若狂中,逐渐搞清了猎物的分布、属性与自己的喜好。

部落

打猎的过程中你最大的收获不是猎物,而是梦你所梦之人。

这些人大部分是你喜欢的作者,不少可能都过世了。偶尔也有几个跟你相同品味并且缘分足够的活人。

Ta 们不需要你介绍,就知道有关宇宙和时间的浩瀚之谜吸引着你,更是你一生志业所向。而你爹知道的那些怎么操作寄存器或者陀螺仪的雕虫小技,你们根本不想关心。

永恒困惑的人生之路是孤独的。你们共同关心的问题,仿佛插在部落门口的图腾,召唤大家隔着时空团聚,不再独行。

耕田

跟你读过的书上讲的一样,进入部落的猎人,下场有点无趣:他们成了农夫。

你也不会例外。

穷兵黩武地把书架塞满只是开始。很快你就发现,就像没有哪个农夫能吃完自己种的所有庄稼一样,你永远读不完自己搜集来的书。

做个快乐的农夫,诀窍很简单:允许自己地里有些烂掉的庄稼,以及,别忘记偶尔打打猎。

疯狂的石头

前段时间编了个故事

有朋友交流中觉得一贯严谨的外国人搞符咒、法术和牛黄,不太说得通。

其实一贯严谨的本座,虽然编故事起心动念常很随机当然,归根结底如《流人 III》里 River 所说,每个人应付 trauma 的方式不同,这是我的而已。 ,但所涉事例,大部分都有迹可循。

朋友觉得说不通的地方,是常见的误会——西方进入科学时代并没有很多人以为的那样久。

那些细节也真没乱编:直到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也就是不到一百年前,被称为「疯狂石头(MadStone)」的东西,在西方特别是美国被广泛使用,治疗各种病症,特别是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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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1929年发表在《晚星报》上的一篇文章详细记录了弗吉尼亚州农村对一块「疯狂石头」的使用【美国国会图书馆】

这「石头」使用起来,很有仪式感。

以治疗狂犬病为例。先要浸泡在新鲜牛奶中,然后放到被咬者的腿上。如果石头黏在伤口上不掉下来,则确诊了狂犬病。

然后,医生会在伤口周围覆盖一些毛发,等待石头从伤口自然掉落(通常需要六个小时以上)。掉落的石头会被洗尽,再次放进牛奶中,并加热至牛奶表面形成一层绿色的膜——这被认为就是石头吸出来的「毒素」。

接下来石头会被再次放到伤口上,反复进行上面的流程,直到石头无法在伤口上黏住——这被认为证明了狂犬病已经治好。

可疑之处很多对吧?比如石头不可能吸掉血管里的病毒,狂犬病毒不是绿色的,牛奶加热本来就会形成膜等等。但疯狂石头仍然非常流行,甚至林肯的儿子被狗咬后也用过这个办法。

以稀有之物,治无望之症,人类常常在这里踩坑。

首先看这「石头」。它们都号称并非地质产物,而来源于动物。1985 年的《纽约时报》揭秘说这是一种生活在高原上的鹿在膀胱里的结石。立马有医生发文反驳,说它们是各种反刍动物吞下异物时,在胃里形成的结石。

这几乎让人立刻明白,这古怪离奇的疗法,源头其实在天朝:在中医体系里,一直用各种动物结石治病,牛黄、马宝、猴枣,各有神通。我们大众最熟悉的是牛黄,在如今被坊间传为神药的片仔癀或者安宫牛黄丸里,它都是主力。这套体系后来经印度传到了西亚,最终进入欧美今天英文里牛黄叫「bezoar」,就取自波斯语「解毒剂」的写法。

因为天然动物结石产量实在太低,在传播过程中人造品逐渐混入。比如果阿石,就是将毛发、贝壳、象牙、树脂和碎宝石等原材料塑成一个球体并加入色素,放在美轮美奂的金质容器中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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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果阿石与容器【Wellcome Colection】

美国人更不靠谱一些。1976 年耶鲁大学医学院的 Thomas R. Forbes 从各地收购了一批「疯狂石头」,鉴定后发现这些动辄要价上千美金的玩意儿,有的是珊瑚,有的是铝页岩,有的是抛光的咖啡树种子,有的干脆是造型特别一点的普通鹅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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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 Petoskey Stone,一块珊瑚石,曾被用作 madstone【Getty Images】

那么怎么解释用它们来治疗绝症并且声称非常有效呢?这是我感到特别有趣,并且在编故事时想到它们的核心原因。

其实我们都知道,人类历史上很多「绝症」,都是因为还没有找到科学解释,束手无策,只好用各种千奇百怪的办法去应对。

比如狂犬病,最早被归纳为一种会攻击神经中枢和大脑的严重「忧郁症」。

后来,人们发现了它跟狗咬的关系,于是发明了一种被称为「St. Hubert’s Key」的医疗器械来治疗它。其实,也就是一块刻着十字架花纹的铁片,起了个猎人之神的名字当作加持,用法是烧红后压到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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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19世纪中叶的灼烧套件【Getty Images】

也许这法子在被咬后足够短的时间内使用,确实可以阻断病毒感染神经系统——就跟被毒蛇咬了手指把手砍了类似——但对于很多病例来说还是可想而知的无效。所以,过去当狂犬病人出现了恐水等症状时,亲人们只好聚在一起用厚被子捂死病人,以免面对接踵而来的痛苦。

然后疯狂石头就出现了。我们可以想象,跟以前的选项相比——要不是被烧红的铁片灼烧,要不是等待必将到来的死亡——这种混合了牛奶与仪式感的治疗方式实在是要友好太多了。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虽然有很多记录在案的失败病例《科学》杂志报道过密西西比州新奥尔巴尼的一名男子在 1886 年 2 月被一只狂犬病的狗咬伤,在附近的沃特福德使用了一块疯狂石头,两个月后还是死于这种疾病。 ,人们对这种疗法还是产生了普遍的信任和依赖,直到狂犬疫苗被研发出来。比如德克萨斯州科林县的 Milam 疯狂石头,据说在 47 年里挽救了 400 多人的生命,只失败了两次。

我们今天当然可以笑着推测,这四百人中大概绝大多数确实被没有狂犬病的狗所咬伤,那石头才能有如此「神迹」。

然而我把它们郑重其事地写到故事里,无非是想说,谁知道呢?

这世上的事,有的有答案,有的没答案。有的虽然有答案,却没人敢说出答案。有的虽然没有答案,却目之所及四处飞舞着答案。

疯狂的从来不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