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在虎门入海。
喇叭形的江门口,有大虎山、小虎山两座小岛,左右护法般守着,故名虎门。
这段珠江,就是伶仃洋。
每天下班,正是日落时分。
走在江边,我孤苦,它伶仃,胸中涌动着奔流到海也消解不完的孤苦伶仃。
我没想过还会回虎门。
作为一个冷肃的人,我从小向往北方。
加上读大学时父母陆续不在,偶尔走动的,也不过三五亲人,半打朋友。
关系最好的是张保仔和胡铁花。
我们这代人都知道这些名字背后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张保仔很张保仔,胡铁花却并不是很胡铁花。
既不能喝,也不能打。长相普通,性格内向。
可他确实姓胡。
胡铁花从小就说,自己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们总拿这个开他玩笑,直到考中学的时候,张保仔让看看他自己前途几何。
他端详了好一会儿还长着满脸青春痘的张保仔,正色说道,「你过去三十四世都是个苦苦修行的和尚,也只是个苦苦修行的和尚。就像池塘结冰,一点成为高僧的趋势都没有。好不容易这一世不当和尚,不如别想什么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了。」
张保仔后来是同学里第一个身家过亿的。
所以胡铁花问我回来干嘛的时候,我就问他,「你怎么看?」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条河。你知道,有一些河,总攒着劲。季节到了,就会涨水。越过堤岸,冲进村庄,高高低低,重写天地。但是过了一两天,这些河就不见了,只剩下一点泥沙和枯枝证明它们存在过。」
「我呢?」
「你是那种对什么都没动过心的河,除了默默流向大海,毫无目的。如果不是因为重力,我敢说你连流向大海也懒得做。」
能看透一切的胡铁花是前年冬天出的事儿。
那天张保仔带着老婆来找我,见面先叹气,说胡铁花借钱炒股,爆仓了。债主逼得凶,他很需要钱。
「我知道这是笔借了就回不来的钱,数额又大,总得跟老婆说一下。但我只能解决点儿钱的事儿,他受的打击,还得你劝劝他,他就听你的。」
我跟着他俩到了个环境一言难尽的物流公司宿舍楼。胡铁花好像早知道我们会来,坐在楼道里等着。见到我们,就一头扑过来,失声痛哭。
又过了六个月,我们终于意识到很久不见胡铁花,是因为他并没有把债还完。但我们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借钱时说的数字修饰过,还是他投了些借到的钱想再翻盘。
我和张保仔聚得越来越多,好像这样可以帮不在的胡铁花把卡打够,又谁都不愿提起他。
去年国庆后一个周六,我去找张保仔吃大排档。走到他小区门口,突然看到个很像胡铁花的人,在草丛里烧纸。中元已过,除夕没到,他身边大捧大捧的纸钱,和他的突然出现一样,毫无道理。
「胡铁花,你在这儿干嘛?之前去哪儿了?现在回虎门了吗?」
我兴奋地冲过去大声问他。但他好像听不见我说话似的,只是埋头往火堆里添纸。
我发现他是跪着的,满脸悲伤,哭得比借钱那次还伤心。
等我上楼叫上张保仔再下来,他已经走了。
只剩白色的纸灰,在风中暗雪纷飞地述说着,他确实来过。
十天后,张保仔照常忙完工作,照常喝了杯牛奶,照常上床睡觉。
他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