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牛津

解封后不久,我把家搬到了牛津。

「House,何必离开上海呢?」,我跟老板谈起想要离开这个国家的想法时,他劝我:「中国今天排前二十的城市,任选一个,都比全世界绝大部分地方先进、丰富、安全而且适合我们这个阶层的人安享余生,你别瞎搞。」

第二天我还是给他发了封十个字的辞职邮件:

「世乱谁非客,前程处处春。」

那时我也不知道最终会选择牛津:除了知道它不是剑桥,我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

而且,我是冬天到的,不但没有处处春,刚走出机场,就被吹得魂飞魄散。出租车没换几次车道,靠边停了。九点还不到,路上已经没几个人了,灯光昏暗,街巷幽深,只剩高高低低的树,虬得盘根错节,让我感觉到的不是牛津而是蒂姆·波顿的断头谷。

好在,就像人生中的每次搬家一样,没多久我加入了一只本地球队,交了些朋友。然后通过队友推荐,在高街北边的基督堂学院里找了个软件开发的临时工作。

这个学院有很多不错的定语,比如牛津大学最大,最富有,最多人参观的学院。其实,我看上这儿只是因为一百多米外的蓝野猪街上有间也叫 House 的酒吧,里面的菲利普·斯塔克沙发慵懒散漫,鸡尾酒单则显得深思熟虑。

慵懒散漫用对地方,是种被严重低估的快乐。因为它的反面,规矩、计划、努力,每个都是快乐的敌人。当然,重点是用对地方。大多数酒吧,装潢摆设深思熟虑,酒单却慵懒散漫,就像日常生活一样,给人带去的只有加倍的不幸。

聘请我的是两位想要构建碳交易平台的教授。其中跟我差不多年纪那位,John Willison,很快就找我商量,能不能全职加入他们的商业化公司。

我知道,这主要有两部分原因。一方面,英国社会对临时工的心理预期是,这个人每天睡醒后临时决定要不要稍微做点儿什么,而我居然会追着他们要活干;另一方面,就像很多人自己不会画画但是能欣赏画的好坏,很多聪明人虽然自己不知道怎么把脑子里的想法变成软件,但他们能判断出谁可以。

「House,做我们的 CTO 吧。我们刚通过了基督堂学院孵化器的申请。你可能不知道,基督堂学院是牛津大学最大,最富有…」

「John,牛津的面积是上海的一百七十八分之一,所以如果你要说服我,不能靠大小」,我摆摆手打断了他,「你父亲,是不是叫 John William?」

「你认识他?」,Willison 满脸疑惑。

「不,一点儿也不。我来英国之后,好像琢磨出个事情,你听听对不对。就是 Peterson 一般是 Peter 的孩子,Williamson、Jackson、Bilson,类似的,是 William、Jack、Bill 的孩子。然后,还有好多昵称,比如 Will 是 William 的昵称,所以我有这么个猜测。」

「没错。再比如,外国人不太容易发现的,Richard 的昵称是 Dick/Hick,Nicholas 的昵称是 Nick,因此 Dickson/Hickson/Nickson 也有相应的爹。但这跟我们聊的有什么关系?」

「你们那个交易平台的想法糟透了,但我愿意参与,并且我能让它变好。原因的话,我一直觉得我爸如果起英文名,应该叫 William。于是我也可以是个 Willison,所以,我们好像注定是对兄弟。」

John 花了点儿时间才把他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巴闭上,我们的合作就此开启。春天来临后,他开始偶尔来陪我喝几杯再回家,直到有一天,他说要邀请些女人来介绍给我。

「你这么干,是因为常温常压下,好兄弟都需要这样吗?」

「不,House,是因为你给我的感觉很不真实。」

「我每天忙十二个小时,现在平台上每个月有三四百万英镑的流水,你却觉得我不真实?」

「因为你的生活分成两段。就像你说的,你在一部分现实里表现得很厉害,很有控制力。但你到了晚上就坐在这里,无精打采地把自己喝醉,然后回家昏睡。」

「所以你的解法是爱情?你不替带来的人担心吗?」

「你是个有能力也有责任心的人,House,我为什么要担心?」

「健康的人才有资格谈恋爱,我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能拿来治病。」

「我见过很多,试试吧。而且,你也不用担心别人对你一见钟情。你这长相在这儿不受欢迎,就嘴和脑子还算可以。」

事实证明 John 在每个方面都错了。首先,我很受欢迎。在昏暗灯光里对看,维持些短小机灵的对话,从彼此的只言片语或举手投足中积累点儿材料,然后相互充当可供任意想象投影的屏幕,这活我干得游刃有余。

其次,这样的皮影戏演多了,夜晚对我来说变得更加可怕。每一秒都像是独立展开的无穷,仿佛在沥青里划船,得拼尽全力再加上点儿运气,才能向前移动。有人陪着,只会让我觉得我们都如同 Gideon Rubin 画作里那些失去五官的角色一般令人无法忍受。

直到 Grace 出现。

John 带 Grace 来之前,绝无仅有地提前给我打了电话,「今天来的是个美人,但她刚刚失恋,你别招惹她。」

果然很美。牛津刚刚入夏,她穿着简单的短裤凉鞋,亚麻衬衣里一件很显身材的紫色吊带。恰到好处的精致五官,浸沐在月光下,泛着些微的青白。

我遵循 John 的提醒,聊天没像平时那样雨露均沾,而是一本正经地讨论着是不是该融点儿资。

「你是很典型的那种人,对不对?」,Grace 突然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哪种人?」

「靠着互联网赚了点儿臭钱,自以为掌握世界,其实全身上下漏洞百出的那种人。说不定,你还买下了这家酒吧,所以你们都叫这个奇怪的名字。你这么做甚至不是因为你喜欢这儿,你只是习惯了把经常去的地方买下来,就跟狗喜欢通过撒尿标定自己的地盘一样。」

John 有点惊慌地看着我,可是我并不生气。不仅仅因为她的漂亮,更多是因为她的悲伤。这感觉我很熟悉,背信弃义,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是违德甚至违法的,唯独在爱里成了前往下一站的车票。被扔下的一方,无路可赶,憋在原地,痛不欲生。

「没关系。爱没人要了,就容易附着到破坏上。任何人靠近,都要做好被戳两剪刀的准备。但对她是好事,不然刀尖只有对着里面,把自己戳得稀烂。」

「这你也懂,House,你谈过恋爱吗?」,John 赶紧把话题往岔道上引。

「当然,但我不想聊」,我没有接招,「戒了酒的酒鬼没法聊酒,因为说不清自己是渴望还恐惧。」

「那我来聊聊我的」,Grace 大概对我的示弱有些满意,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的语调转暗了些,但提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尾音偶尔还是上扬起来。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往嘴里不停灌酒,而是托着腮帮专心听着。细细软软的描述,被酒冲得越来越断断续续,但仍透着有迹可循的聪明,带着些棱角的柔软,像可以无声无息地渗进沙堆的海水,让人觉得凉爽。

「其实我现在白天已经很少想到他了,这是练习的结果」,她茫然地注视着窗外,「但梦里还是常出现。梦到我说我们不要再吵了你安慰安慰我,可是他不说一句话,转身跑开,把我丢在那里。」

「这种梦醒来时很悲伤吧」,我想我应该试着安慰下她,「其实我们遇见的大部分人,都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好像他们其实在另一朵星云里,钻错了黑洞,出来露个脸。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因为引力,和我们一直缠在同一朵星云里。」

「去你妈的」,她朝我扔了个杯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虽然废了些力气,Grace 身上的破坏性还是被我一点点吸光了。我们开始走出酒馆,在牛津的各个角落里闲逛。我们的相处也逐渐变得温暖而放松,哪怕沉默无语地待上半天,也不觉得尴尬。

十月的一天,我们约在图书馆。她和平时看着不太一样。头发高高盘了起来,栗色小西装,深灰色的半截裙把修长的双腿衬得让我喉头发紧。我差点脱口而出要夸她真美,又觉得不说反而可以更多看到她穿这身,赶紧把话咽了回去。但她好像从我额头细密的汗珠里读出了一切,在晚饭后邀请我送她回家。

我知道这是进行下一步的意思,心里的忐忑多过高兴,满头空白地跟在她后面。进了房间,她把门关上,给我倒了杯威士忌:「你为什么来牛津呢?」

「我们国家有个人叫孔子,他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开始我应该就是这样随着海浪飘荡而已」,我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但现在,我有答案了。我喜欢古老的地方,但大多数古老的地方,住的都是同样古老的人。大家除开继续慢慢变老,好像无事可做。牛津是为数不多的,挤满了年轻人和新鲜思想的古老地方。」

「你知道吗,如果想脱掉我的裙子,你应该说,是为了遇见缠在同一个星云的我。」

「我现在脑子没法转那么快。说实话,你说完这句,我主要在想,要是我包里随时备着颗小药丸就好了。我怕我硬不起来,我很久没做爱了。我希望第一次表现得威风八面,让你以后欲罢不能。」

「别担心这个。我的经验是,只要别抱太大希望,享受这件事,问题不大。」

「别抱希望就问题不大,像表白一样?」

「表白不行。不抱着很大希望的表白,没有意义。无论被接受后狂喜,还是被拒绝后痛苦,表白都应该抱着巨大的希望。」

「但大部分人,这种事情最多一两次,就已经封版了。那之后再出现的情感,就算抱着些希望,也常常散乱零落,更谈不上什么意义。」

Grace 关了灯,一双手开始在我两腿之间恰到好处地游走:「你真啰嗦,老是在说教。」

「是说教吗?」

「是关心,久违这世上还有人这样关心着我,谢谢你」,她伸手握住那没有固定形状,却又斗志昂扬的地方,「你是个很擅长和女人相处的男人,House。」

「有吗?」

「有的。你不用紧张,我喜欢这点,让这些时光更有意义」,她轻柔地拍了拍它,像是对它经受的长久孤单表示同情,「但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大概知道如果你觉得我有意义,我们就有意义。你这个问题,我从来都答不好,在被你探索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就更答不好了。」

她笑了,声音甜美而鲜嫩:「你以前怎么答的,我听听有多糟。」

「我喜欢她手停不下来,不是在玩笔就是在玩本子。我喜欢她坐的时候从来没有坐相。桌边,柜台,沙发扶手,反正不是正常人会坐的地方。我还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我,我平时很不喜欢我。」

「我觉得你答得挺不错,只是很多人的启动就是很迟缓甚至很艰难。虽然他们也知道,一辈子并不漫长,没有谁会没完没了地等在那里。」

我紧紧抱住了 Grace,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突然,她在我怀里开始放声大哭。

我见过各种人因为各种原因哭泣,但这样震撼人心的还是头一次看到。特别是那仿佛要掀开屋顶的理直气壮的声音,好像她承受的这份悲痛,天地也有份参与,除开问心有愧地承受,无计可施。

窗外,风把一些仍然肥厚茁壮的叶片纷纷吹落,秋夜忧愁的本质,也就这样被勾勒成形。

欢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