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午后,雨突然停了。李默提议说在咖啡厅坐了这么久,不如出去走走。
其实没啥好走的。以前河边这片还没修好的时候,我俩经常在这儿附近晃荡。特别是河堤上那条路,疏影横斜,人迹罕至。路肩的绿化带里种满了因无人打理而深不可测的竹子,好几次我们在里面亲得停不下来,连偶尔闯进来的蛤蟆看了都觉得面红耳赤,夺路而逃。更多的时候,我喜欢跟他握紧手然后揣进他裤兜里,肩并肩走上一段,再让他抱着我靠在栏杆上聊天。
现在整个河岸以这个时代特有的高歌猛进的方式被修葺一新,走过去只觉天圆地方,周正敞亮,无处可逃。但总算,也零星点缀着些仿古建筑,让人还有地方装下不足与外人道也的尴尬或伤心。
果然,我们走着走着,路边冒出个歇山顶的亭子。亭檐上窝着只猫,见我们来了也不回避,懒懒一瞥,表情厌世。亭后移栽的朴树有些年纪了,绿荫幽然,鸟声疏落。亭柱上红红的楹联,海枯石烂又语重心长地讲了些做人的道理。我跟着李默缓缓坐进去,心想这片角落真像个过气的陪酒女郎:精心装扮但人老珠黄,来者不拒却即将断片儿,被人遗弃在街角暗处只是时间问题。
「这儿挺适合我的。」看到他不停看手机,我悻悻地说。
「为啥?感觉蚊子好多。」他头也没抬。
我想了想,觉得为啥还是不用告诉他了。
两个人有话直说的前提是有很多话说。过去我们鸡毛蒜皮都相互分享,后来他设置了距离,并将其逐渐扩大。我们不再牵手,不再拥抱,更别说耳厮鬓磨的亲热。这过程中当然也穿插着不少温馨与反复,但总体上朝着他要的方向稳步前进。每当我发现我们之间的某种联结又被他一笔勾销,剥皮离骨般的疼痛总会折磨我很长一段时间。最开始我会找他抱怨,但吵起来我立刻明白了这段关系是谁想扔谁要捡,连抱怨都不敢了。
「没啥。前阵儿你不太舒服,我给你买了个…」
「你看」,他摆摆手没让我说完,「我也想不起来送你点儿什么,所以你也别再送我礼物了。」
一阵熟悉的屈辱感如约而至,我一边回想有啥地方做得不好,一边有点崩溃地问他:「所以你觉得送礼物被拒绝这份难过还不够我受的,非得提醒我还有那份从来收不到你礼物的难过是吧?」
「不要扩大,不收礼物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两个人都少了很多麻烦。」他收起手机,一边从座位上起身,一边把指责的语气换得温柔了些:「不要生气,我得忙了。」
「不然呢?」我在他身后喊道,「我不是生气,我只是难过。」
2
很快就过了晚饭时间,他没有出现,我也没再找他。虽然盼着他来安慰我一下,但我心里明白,就算他出现,多半也是来告诉我「不要生气」,以及分析我为什么应该做到。
这些事情会让我难过,这应该不难理解。而人类从设计上就没法完全承受难过,从来不能。难过只能被收敛到某个特定的点,通过大家一起默契地不去触及,让生活得以继续。但他从不顾忌那些点,还总在开发新的,终于让它们连成线,织成网,搞得我如履薄冰,无法呼吸。
我越想越气,跑到厨房找了瓶酒,恶狠狠地往喉咙里灌,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浇灭。
「你是不是感到特别痛苦?」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个声音问我。
我转头一看,家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个外国人。四十来岁,一身看得出价格不菲的燕尾服,脸上挂着痞痞的笑容。关键是帅,帅得让人忘了大喊救命。
「你是谁?」
「你们的第一个问题总是这个。简单来说,我是主管你们生前死后一些程序的神。」
「在骗子里,你算长得好看的,而且,你的中文也很不错」,我一边说一边感觉自己脑子挺清醒的,不像喝多酒醒来。
「语言可以根据交谈对象来定,形象方面,我选了《Babylon》里布拉德皮特饰演的片商。当然,是在他对着自己的头开枪之前的样子。你是不是不怎么看电影?」
「国外的几乎不看,国产的也看得不多。」
「几乎不看?像这次奥运会开幕式致敬的《祖与占》那样经典的也不看?」
「什么煮与煎?不看,我对那些虚头巴脑的故事不感兴趣。」
「这个开头可不太好。爱看电影的人通常两三句话就说明白了,节约我很多时间。」
「不用那么悲观,也许我没有那么懂电影,但在突然被夺走点儿什么这方面,我相当有经验。」
于是他简单开了个场,大概说明了本次聊天是我魂飞魄散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那之后,我就已彻底死掉。然后强调了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是人类因为惧怕死亡带着偏见的臆想,他会精心选择对当事人而言赏心悦目的形象,并且独立对整个东亚地区的相关事务全权负责。
「至于选择当事人的根本原因,也不是很多东方人以为的因果业障,我这边解决的,主要是结构性问题。」
「结构性问题?」
「再不看国外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总看过?Leon 要继续存在于 Mathilda 的世界,就有结构性问题,所以他必须死掉。」
「没看过,国外我只看伍迪·艾伦。另外,我觉得李默想分手应该当面来说清楚,这样的恶作剧有点不尊重人。」
「所以你喜欢讽刺?」
「只看表面的人才会觉得伍迪·艾伦在讽刺。其实生命也好,爱也好,就是戏里那样荒唐,说不定比戏里还要荒唐。每个人都泥沙俱下,也正因为此,才值得好好被爱,也应该好好对待自己爱的人!爱不仅仅是那些阳光美好的东西!」
说到最后一句,我的手重重拍在桌上,酒瓶跌落,碎了一地。
他好像对谈话这样激烈早有预期,一边收拾地上的玻璃一边平静地说:「你看,这就是结构性问题。国外电影看得再少,总看过《英雄本色》?」
3
「是那个偷画的电影?好多我喜欢的演员,特别是哥哥。」
「同样的导演,但那部是《纵横四海》。《英雄本色》要早一些,狄龙演的豪哥是黑社会,张国荣演的弟弟偏偏是警察。周润发演了个很仗义的英雄人物,小马哥。」
「小马哥有印象,咬着牙签子弹总打不完。但,你想说什么?」
「结构性问题。可还记得豪哥和小马哥山顶那场戏?」
「完全没印象。」
「我猜也是,所以叫了张国荣过来,我演豪哥,他演小马哥。」
「开什么玩笑?」
「狄龙和周润发现在也不能叫嘛。张国荣没关系的,当年他也是我接的,算是老相识了。而且他一直都想找机会演演小马哥:当年那部戏上映,人人都喜欢小马哥,他却演了非要按规矩办事害了大家的弟弟,经常走在街上被人拦下来劈头盖脸地骂。」
很快,哥哥来了。他还是那么年轻,长长的睫毛,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有些撒娇的媚态。人在最好的年纪走掉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会按自己走掉的样子被记住。
他们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开始演了。
小马:「我们过去干什么都那么厉害,难道不能再干一票离开香港吗?」
豪哥:「你不要逼我,我不会再干了。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小马:「还没有过去,我还没有死。我不逼你,我从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但我也有自己的原则!你看看你像什么?你争取过机会吗?你没有!如果我们都像你一样,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一段,哥哥演得很投入。他的声调变了,眼眶也有点发红。我也明白了这场戏的意思,眼泪止不住地洒落。
「你看,都不是坏人。但警匪两兄弟要和好如初,小马哥也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难怪我经常梦见和他困在同一片沙漠里,却总也找不到他。我们在同一口井里取水,在同一块沙丘上休息,但我就是联系不上他。其实沙漠不是原因而是结果。如果不是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我根本就不会感觉自己身处沙漠。」
「你确实是明白人,就好好跟我走吧。我的任务就是让你们这类人走得平缓一些,不然做鬼也不放过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以前从不相信任何神秘体验,没想到一上来就遇到自己要死,心里很复杂。坦然甚至是轻松多少有一些,但想到李默,更多的还是舍不得。
「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要好好告个别。」
「不能告别。人多迟觉,没法好好告别的大有人在,让你做了,就破坏了公平。而且你三魂中胎光、爽灵已散,七魄也早入地渊。不到下次轮回它们聚到一起的时候,你根本没个人形,怎么去跟他好好告别?」
「任何办法都没有吗?」
「有个几乎没人会选的办法:你可以写一段文字给他,但代价是,他只要看了,等他死后来到我们的世界,将完全不记得你。并且,你也永远不能再进入轮回。」
「我选这个。」
「你别冲动。设计规则时,我认真考虑过用户需求。大部分人,会选择马上进入轮回,享受全新生活。少部分的,像张国荣这样,愿意花时间等。因为只要对方死去时仍然记得,就可以在我们的世界团聚并一直生活下去。至于你选的这个,这么说吧,我从你们的汉朝开始接了这份工作,到现在为止,只有十三个人选过,大部分都是非要给自己的孩子留几句话的父母。」
「我就要这个。」
「好吧。按规定,你有两个小时。因为我们不想当事人把这当成拖时间的借口。我待会儿再来找你」,说完他叹了口气,消失了。
4
房间里只剩下我。
雨应景地又下了起来,在窗台上敲出如钟表走时般富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提醒我抓紧时间。一向不擅长写作的我,尝试着仪式性地回忆些往。毕竟是留给他最后的文字,我想要它们温暖一些。
第一次约会是我约的他。夏天还没来,先在我家附近散了会儿步,然后找了根长凳坐下聊天。不知不觉夜就深了,但我们继续低声说着话,谁都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具体聊了什么,我也几乎忘了。但记得问起来他怎么注意起我的,他说好像也没有为什么,就一直挺注意的,经常盯着我看。我表示不信。他有些着急,认为我把他好容易坦白的浪漫情愫降格为花言巧语,义愤填膺。
他平时是有些冷漠的——有段时间我错误地把这种冷漠美化成某种古典气质,后来知道那冷漠就只是冷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有些敏感的一面,突然就觉得好像被他接纳,并为之倾心。
过了几天,他主动约我,说出去走走。没多久,我们默契地走进个没有旁人的空间,一声不响地并排坐下。我偷瞄他的侧脸,感到他会抱我,手脚冰凉地冒出汗来,脸不知道是白了还是红了。他似乎从我的神情中读出一份许可,抓着我的手把我拽过去吻了起来。这比我预想的进展要快太多,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我只是颤抖了一下,就有些开心地回应起他来。
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这条过去我感觉漫长到有些辛苦的路,跟他走起来真短。葡萄的须卷了,麻叶绣球开了又锈,秋天即将来临。我握着他的手,还嫌不够,就问他能不能一起揣进他裤兜里。他说这有什么不能的,只要你不怕热。当时我不知为何有这个想法,好像是很怕他突然抽开手就地失踪。
那之后,我们发展得很快。有次晚上做完爱,他趴在我腿上睡着了。我拉了被子的一角给他盖上,手顺着他的脊背来回抚摸。一地月光,有穿堂风吹过,我的影子也在他身上移来移去,像某类童话,甜蜜而隽永。我忍不住用手指在他的肩膀上写起自己的名字,写着写着,突然哭了起来。他被我弄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好像是种烦恼,又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些琐碎的烦恼。我想了一下,只好说,我小时候家里的气氛很冷,你答应我,不要和我冷战,不要在我难过的时候扔下我不管,不要突然消失不见。他笑着说,我们生个孩子吧,我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样转移话题,是不是不敢答应…
回忆这些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并且它们哪些是牢靠的事实,哪些是虚假的幻想,也不好说。总之西装男出现时,我在字条上还没有写完想要留下的话。
「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还没有写完?」
「是啊。但你放心,也快完了,我不会申请额外的时间。」
「没关系,多给几分钟问题不大,反正你已经没有任何后续的安排。」
「那些看到留言的人一般是怎样的反应?」
「少数的会有些惭愧,但都是那种转瞬而逝的惭愧。大部分会悲伤,没有当事人以为的那么久,甚至没有那些看到留言的人自己以为的那么久。」
「嗯,跟我想的差不多」,我终究还是落下泪来。加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剩几分钟,心里有些慌乱,字就写得越来越潦草,「但我还是很感谢他,给我有限的生命很多慰籍。所以我也很感谢你,在写这些遗言的时候,不少好像已经很遥远的美好瞬间,挤满了这个阴沉沉的房间,让我感觉好多了。」
他点点头,像是表示赞许。很快,我发现自己在纸上的笔画开始如射向雨束的灯光,没有着落。窗外云涛微茫,风在拼命地喊着什么,世界随之飘荡。我多想李默马上能推开房门出现在我面前,但我的身体,和笔下那些模糊的字迹一样,开始徐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