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夜归

天色已晚,冯璐的车开得越来越慢。

虽然绕城高速车流量不大,但她很少在夜里开这么远车。

暮春三月,月光穿过氤氲的雾气,让道路两旁的稻田,平添几分素净。

第一次开车上绕城,谢威才四岁多,她想。那时候还没有还耕,绿道边的公园收拾得很漂亮。十多年过去了,已经有点儿忘了当时开车去哪儿,但肯定比今天轻松。

今天是去都江堰的疗养院接谢威回家。

谢威十六岁的时候,患上了重度抑郁。医生宣布时的神态,让她觉得好像这是她的过错。几年过去了,各种治疗方法断断续续用了不少,谢威的状态反而变得更差了,只好送去疗养院呆了六个月。但看起来,效果不大:谢威见到她之后,招呼也不打,就钻进后座,靠着车窗,一支接一支地抽起了烟。

她有些拿不准,他这是因为自己被送去疗养院还在生气,还是经过治疗之后和人保持距离感到更自在。

谢威曾经是个挺爱说话的孩子。他是她和谢高的独子,来得很晚,过程也艰辛,所以他们在他身上花了很多时间。每天她一下班回家,他就笑嘻嘻地跟在她后面问这问那。再长大些,到家变得比她还晚,但也每天找时间跟她说学校里的各种事情和烦恼。可自从十五六岁起,这孩子好像变了一个人,阴郁易怒,再也不跟她好好说话。

车里无尽的沉默让冯璐感到焦虑,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打破它。

「你爸很想你,威威」,她说。

没有回应。

「他今天有点忙,所以没有来接你」,她接着说。但声音微弱,透露着不熟练的骗子才有的心虚。

还是没人回应,只有开窗扔烟头时的呼呼风声。

车已经开上了下高速的匝道。对面车道有很多车开着远光灯,冯璐觉得眼花缭乱。她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将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出了收费站,前面不远就是天府一街。沿着天府大道继续往南,很快就可以到家了。这个时候,还要再控制自己什么都不想是不可能的了。

因为冯璐这辈子几乎都在这个区域里度过。

Holiday Inn 是她办婚宴的地方,她现在还能想起那天的情景。父亲牵着自己的手递给谢高,然后回到台下,仿佛活生生掏出了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一般,瘫在座位里。几年前,他真的走了,照片挂在老家无人再住的旧房子里。

前面不远是谢威的小学。她记得第一次参观的时候,那校园感觉真大,跟她印象中的小学比起来,简直有点空空荡荡。谢威走累了,就骑在他爸爸脖子上,这一幕她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们俩这样亲密的时候不多。

谢威在后座又点了一支烟。

「你到前面来坐会儿吧?」,她继续努力。

谢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地闷声回答道:「谢了,不用。」

她把车靠在了路边,停了下来,自己拉开车门坐在了他身旁。

后排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谢威的样子。但他遗传了她的皮肤,白净细腻,在有限的光亮下也闪闪发光。

「你回来之后怎么打算?想要做点儿什么吗?」

「我不知道,别问问题了行吗?」

「你可以试试找个在家里就可以做的事情。」

「我说了,我不知道」,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出窗外,然后转过身去避开跟她四目相接的尴尬。

「本来想一路开回家,但我觉得有点累了,只能停下来歇会儿。毕竟妈妈还是老了」,她笑起来。

他转过头打量了一下她,也努力地抬了抬嘴角,表示回应。

「我们还是赶紧吧」,这转瞬即逝的笑容让她觉得鼓舞,「你爸爸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但在心里面,她知道,谢高会躺在卧室的床上打游戏,她们母子俩进门的时候他也不会出来看一眼。很长时间以来,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他都懒得看上一眼。所以她希望谢威呆在家里,不管他多么沉默,不管他是不是经常会锁上门不出来,不管他要把家里多少东西扔到地上,好歹,她会有个伴儿。

车开过五街路口,天府大桥边上很多快餐店还开着。父亲上来帮忙带小孩的时候,在那里弄过一家米粉店,做软件园里上班的人的生意。店不大,但很温馨,她有空也喜欢去帮忙干点儿活。如果父亲没有突然去世,那家店应该就还在,谢威也可以去帮帮忙,说不定会很喜欢。

但那家店具体的装潢她已经忘了。现在想到父亲,她能记起的总是最后那几个月他住的那间病房。书或电影里的病房总是窗明几净,散发着洁白温馨的光。但真的在病房里照顾过爱的人,就知道病房很具体:里面飘荡着各种气味和可怕的消息,将其他美好的记忆一寸寸吞噬甚至直接埋葬。

谢威的病房倒是一点也不具体。送他去的时候,医院不让跟着进房间参观。今天去接的时候,他已经拿着行李在大厅等着了。那个送他出来的医生一直劝说冯璐不要把他带走,觉得他的情况应该继续留在那边治疗。除开聊这个,那医生不愿意再回答任何别的问题。

「那里面究竟怎么样?我们是因为那边环境好才送你去的。希望看着山山水水,你能振奋起来。我这么问没别的意思,威威,我只想知道你在里面好不好,我看不出来,你也从来不联系我们。」

「那里很糟」,她听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每一天都很糟」。

「但我们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地方就是那里了。我和你爸爸也…」

「是啊,你们只能做到这些了,所以能不能不要再问了」,谢威打断了她,脸上泛起她熟悉的敌意。冯璐本来还想问点儿别的,也只好不再说话。车里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她也就轻点油门,抓紧时间回家。

「爸他今天又在忙什么呢」,车开进小区倒入停车位时,谢威突然开口问她。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只好撒娇般地说:「威威,我也想抽根烟。自从和你爸谈恋爱就没抽过了,他不喜欢。但今天我想抽一根再上去,可以吗?」

谢威点了根烟给她递过去,「妈,你总问我怎么样,你们怎么样?」

「我们?挺好的啊。以后你就知道了,像我和你爸这样已经挺好了。有过开心的时候,现在也彼此有关照,能妥善地参与彼此家庭的一些事务。生活嘛,大部分时候总是熬着的,虽然熬不过去可能也没啥关系。」

「熬不过去也没啥关系?」

「我们可能不该聊这个。但小时候我听你爷爷给我讲故事,说熬过冬天的蝴蝶会变黄,所以每次看到黄色的蝴蝶就觉得它们好幸运,好厉害。现在有时候看到黄色的蝴蝶,我会替它们感到有点难过,多辛苦啊。」

「生活这么辛苦,那如果让你随便许愿,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可以随便许愿不等于编故事了吗。那我希望我刚离开自己的老公,或者因为有点害怕婚姻还没结婚。但很有钱,所以有三四个有趣又很帅的情人。没有孩子」,冯璐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反正我们这是编故事嘛。你也知道,和生活里的孩子不一样,故事里一开始就有孩子常常会破坏故事。」

「妈你继续,我不在意这个。」

「我每天打伞,因为自己很漂亮也很白净。我还经常搬家,这会儿正在欧洲的一个小镇,之前在北美,再之前在日本或者云南之类的吧。每个地方待的不久,但都收获过一点浪漫。又不太多,没有多到让我可以安定下来。最终,我会在一个可以看到海的地方,因为一个人再也不走了。我和他要了个孩子,像你一样好看。这个孩子带给我很多,但很快就长大并离开了我。最终,我开了一家书店,或者一个客栈,也可以是在海里把自己淹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结局,可以很开心,也可以很悲伤,我不在乎,反正我努力生活过了。」

「看不出来,你很潮嘛,妈妈。」

她突然想起来一句很多年前《我的阿勒泰》里的台词,就有些忿忿地把烟掐了,往电梯间走去。

进了屋,谢高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你们回来了吗?」

谢威没回答,拎着自己的包径直走进了房间。

她也没回答,走进卧室后,就坐在了梳妆镜前的凳子上。她从镜子里能看到他,也能看到自己保养得很好的头发和眼角嘴边的皱纹看起来很不协调。特别是眼睛下面的细纹,她想,妈妈有的最后我都会有,也许是时候长点儿白头发了,可能还更搭配一点。

突然,她发现谢高放下了手柄,在床上盯着她。他大概是对自己的问题没有人回答感到有些生气。他们目光相遇时,她愣了一下,还是觉得这个问题不用回答。

「他回来了吗?你问明白他接下来怎么打算了吗?」,谢高只好继续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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