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ciel

巴马

1

到巴塞罗那的前两个月,我有点消沉。

不是巴塞罗那的问题。这座美丽的城市大部分时间阳光和煦,鸟语花香。

也不是球队的问题。那是 2004 年,巴萨正在西班牙乃至全世界形成统治力,进攻踢得尤其漂亮。能加入这支球队,是每个像我这样的技术型球员的梦想。

我的消沉大部分是因为离开了成都。

虽然两年前四川把跟足球有关的一切都卖给了实德,新攒出来的俱乐部资金短缺,管理混乱,但我在前腰位置上表现卓越。赛季没完,射手榜助攻榜都排第一的我入选了国家队,穿上 10 号球衣备战 06 年世界杯。在跟巴萨的那场后来被中国球迷不断提起的热身赛中,我独中三元,于是拿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转会合同。

这对我来说有点突然,对小沫更是。

小沫在川大读中文系,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女友。她知道我训练比赛之外,常常感到无聊,总给我带书来。一开始都是世界名著,大概她觉得我们这些踢球的最多看看这些东西。

其实足球是个很费脑子的即时战略游戏:下一秒你是传是射还是原地观察,这个球是分边是直塞还是转移,有无数种选择。

我经常在场上看那些比我身体好出几条街的球员踢得那样费劲,就知道自己确实有几下子。

小沫也发现了。她带来的书越来越艰深,但我看得很快。在她的推荐下,我开始读一些古文经典和英文小说。有次我们在沙发上抱在一起时,我问她觉得《门萨的娼妓》究竟谁翻译得比较好,里面有个梗为什么所有人都没发现。她突然带着我不太熟悉的微笑看着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我有时候不知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害怕。」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就成了我的第一个前女友。

我们挣扎过,但没办法。《悲惨世界》里说真爱的征兆,在男人身上是胆怯,在女人身上是大胆。偏偏我大胆地选择了西甲,而她胆怯地选择了继续学业,结局就此注定。

我的消沉还有一部分可能是紧张造成的。

从练球开始,我对这种紧张非常熟悉。后来才在一本书上看到,它叫 Impostor Syndrome。

我的意思是,每当一支球队出现新面孔,球迷总是充满了热情和期待。他们在酒店外守着要我签名,他们在训练场外给我加油,他们会穿着我的球衣观看比赛。

每个工作人员,甚至每个队友也对我客客气气,无论他们多么大牌。

而我满脑子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在涌动:我真的能在这种级别的比赛里面表现良好吗?教练会为了支持我的踢法给我配个防守好的中场吗?我们怎么踢得过一半都是国家队再加三个外援的上海?

这些念头好像捆在身上的铁链,让我在深渊里无法挣扎,只能缓缓下坠。

在巴萨,这个问题就更突出了。因为我既不是出自俱乐部青训体系,也不是西班牙人。虽然我知道,前腰位置上有大名鼎鼎的罗纳尔迪尼奥,我大部分时间应该都是给他做替补。但只要我在零星的亮相时间里表现不好,或者有什么别的倒霉事,球迷们还是会马上想起俱乐部花了多少钱,然后每天叫我「骗子」或者「赔钱货」。

2

我的担心很快应验了。

在对比利亚雷亚尔的比赛里,我替补上场踢了十五分钟,就拉伤了腹股沟。按说是小伤,康复时间应该很短,但一直好不透。我有些沮丧地给父母打了个电话,结果除了让他们感到担心之外,什么帮助都没有。

解决问题的是小罗。有一天在康复室,他看着愁眉苦脸的我说:「如果你没什么事干,又觉得满脑子烦恼,就应该跟我去找些乐子。」

当天晚上,他就带我去了家阿根廷人开的酒吧。酒吧的老板阿奎罗应该是知道我们要去,在门口热情地欢迎我说,「Barcelona,是由酒吧(Bar)、蓝天(Cel)和波浪(Ona)组成的,千万别一天到晚愁眉苦脸!」

他叫来的几个姑娘差点在吧台边就把小罗生吞了,我则被其中一个牵到了酒吧后面的宾馆里。

第二天早上,在回俱乐部的路上,我一直以来的压抑感消退了。小罗有些得意地看着我说,「我给老板交代过,怎么样,不错吧?」

从那以后,我每晚都出门。甚至有两三次周末的比赛日我都没去。按照球队的规矩,哪怕是无法上场的伤员,也应该去场边支持其他队友,可我宁愿找个地方喝点儿威士忌。

我面对女孩儿的时候也不再羞涩。一开始我老跟她们聊什么博尔赫斯或者唐吉诃德,但很快就明白了我们都不需要这个。当我趁着酒劲在她们潮湿温暖的身体里捭阖纵横的时候,感觉自己终于忘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心中堆叠的各种情绪也如同见到阳光的积雪,渐次融化。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这样慢慢好起来的时候,一天上午,教练里杰卡尔德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一脸严肃。他身边还站着也是一脸严肃的俱乐部主席,拉波尔塔。后来我才知道,巴塞罗那看上去很大,人们也很尊重私人生活,但关于足球的小道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听着,我知道你过着一种职业球员不该有的生活」,他用我勉强能听明白的英文说,「但它结束了。」

「小罗也天天过着这种生活」,我不服气地想,但还是应付他道:「当然啦,我只是去放松放松。您看,这养伤期间,训练比赛啥也参加不了,我还能干什么呢?」

可拉波尔塔没打算就这样饶了我。他递给我一张密密麻麻印满文字的纸,对我咆哮道:「喂,陈德科,我们只为努力踢球的人花钱。这是你的罚单,会从你的收入里扣除。然后,从今晚开始,你搬去跟埃托奥合住吧,反正给他安排的那套别墅还很空。作为今年俱乐部最大的两笔投资,你去好好跟他学习一下,什么才是职业球员!」

埃托奥去年帮马略卡拿到了国王杯。拉波尔塔在锋线上已经签下了拉尔森、马克西·洛佩斯和那个从青训升上来的小孩儿梅西,但还是把他也弄来了。我对跟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非洲球员住在一起当然有些意见。不过我看了一眼罚单上的数字,明白自己最好别再争辩,就跟着早就等候在办公室外的一位俱乐部管理人员回到酒店收拾好行李,出发去了那套别墅。

3

进到屋内,看不出有人入住过的痕迹。「看来埃托奥还没来」,我选了间自己喜欢的卧室,把东西扔在地板上,对一起来的人说:「把钥匙放在桌上就可以了,我得睡会儿午觉。」

我有睡午觉的习惯,哪个东亚人没有呢?但那天我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

我梦见跟着父亲走在天安门。我是靠巨大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才认出这是天安门的,但广场上不知道为什么多了很多大树。松柏为主,高大浓密,姿态雄奇。更诡异的是,耳边鸟鸣声此起彼伏,却看不到半只飞禽的踪影,让整个广场显得既嘈杂,又阴森。

父亲说,原先的华表呢?原先的城楼呢?怎么全变样了。我不知道他问的是自己还是谁,心想这些树看起来树龄至少两百年起,那时候这儿本来也不是广场,而是皇宫的正门。

正茫然时,我们突然走进一片林中空地。草坪油亮平整,看得出有人细心打理。草坪中央,是个喷泉。太湖石假山瀑布,造景生动。石上零星种着些茶花,湿漉漉的,几团暗红。假山背后,好像有阵阵鼓声,但又不只是鼓声。还夹杂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低声抽泣。

我快步走过去,原来这后面蹲着个裸体黑人,面前是头腹部剖开的牛。他的双手在那牛的身体里翻来找去,全然不顾猩红色的牛血顺着双臂浸润并包裹自己,仿佛一块翻滚的焦土正在被燃烧的岩浆吞没。

我立刻就意识到那黑人是埃托奥,我的队友,我的室友。虽然只在一两个集锦里看过他踢球,但那人就是埃托奥,我确信无疑。

于是我想,这肯定是在做梦吧。这时那黑人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把手从牛肚子里抽出,起身紧紧握住了我的手:「陈德科,很高兴认识你,你果然很瘦。」

我只觉自己握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包覆满血液的内脏,又黏又滑,让人喉头发酸。我回头看看无动于衷的父亲,打算转身跑掉,却发现自己的脚怎么也动不起来…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醒来的。埃托奥后来说,他在城里开完新闻发布会回来,听见我哼哼唧唧,卧室门也没关,就走进来叫醒了我。后来我陪他去他的房间里整理了行李。他的行李可真少:俱乐部发的衣服,几件非洲长袍,一点儿洗漱用品。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把砍刀,差不多有马来人的帕朗刀那么长,看起来锋利无比。

可能因为那个梦,我俩并不是一开始就合得来,但没多久就成了朋友。当然,不是跟小罗那样的朋友。小罗知道我最近没法去酒吧,偶尔会来找我,一起看看电视。埃托奥很少跟我们一起坐在客厅,他总是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间里听音乐。

小罗和我第一次听到这种音乐的时候,很老练地告诉我说,「没什么奇怪的,很多非洲球员都喜欢听这玩意儿,叫安巴西贝,会有鼓,还有笛子。」

但没多久,我们就听到鼓声也盖不住的杀人般的叫喊声,然后是抽泣声,足以让小罗这样身经百战的人感到毛骨悚然。那时候我没有告诉小罗,这音乐和哭声我在梦里都听到过。他呆呆看了我几秒,才下定决心似的走到埃托奥门口,敲了几下。可里面没有任何回应,除开那吊诡的音乐声,天地间一片寂静。

「我是罗纳尔迪尼奥,兄弟」,小罗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正常一些,「你的音量可以小一点吗?」

埃托奥没有说话,但不一会儿,音乐和哭声都停止了。

「我要睡觉了,晚安」,我听到埃托奥说。

「晚安」,小罗耸耸肩走回了我身边。

就是这样。只要能忍受他每个晚上睡前放放又哭又喊的音乐,跟埃托奥生活在一起相当轻松。他没有什么嗜好,但很爱干净。我们早饭后常常聊天,有几次甚至聊了点儿电影。但整体上,埃托奥话很少,特别是讲起过去的事情,往往闪烁其词。小罗说很多东欧或者非洲来的球员都是这样,他们对什么故乡、童年讳莫如深,因为很多人都经历过糟糕的事情,想要把那段岁月从脑子里抹去。

我没法告诉小罗他错了:埃托奥话少,是因为他有秘密,仅此而已。

4

在跟皇马比赛前的那个周四,拉尔森被久利在训练中铲伤。我们都明白,埃托奥将拿到首发的机会。

下午训练结束后,小罗来我们的别墅找我。我俩听见从卫生间里传出一种跟之前的音乐大不相同的粗野旋律。不一会儿,门开了,埃托奥在我俩身边默默地坐下来。我闻到他身上有股很奇怪的清香味,能盖住他身上的汗味儿。能盖住黑人身上那股汗味儿的清香可不多,我猜小罗应该也闻到了,因为他显得和我一样,有点紧张。我们三个沉默而尴尬地坐在那里,好像空气已经凝固。突然,埃托奥说话了:

「你们要不要给我一点你们的胡须。」

我记得小罗笑了,但就笑了一声。接着不记得是我还是小罗关了电视,可能是我。

「只要几根,你们得保密,我能让大家都厉害。」

「你说的厉害是什么?床上吗?」,小罗又笑了。

「是踢球吧,埃托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始就知道是踢球。

「是的」,他虔诚地点了点头。

这次我和小罗都笑了。

关于踢球的迷信很多,禁欲的,乱搞的,反向系鞋带的,双脚进球场的,需要几根胡须的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我记得小罗问了几个问题,埃托奥用一些数据做了回答。然后他回到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拿着个盒子和那把我见过的砍刀。

「妈的,你难道用这个刮胡子」,小罗说,「我们可不用。它太大了,而且混着用不卫生。」

于是我去我的房间找出了自己的刮胡刀,然后出门给小罗买了把一次性的吉列。我们把胡须放进盒子里,埃托奥就捧着它回到了卫生间,关上门,继续放了会儿他的那些民族音乐。

当天夜里,队伍按赛前的惯例集合并统一住进了酒店。我很晚才去睡觉,先是在巴尔德斯的房间玩了一会儿实况,然后就去了顶楼酒吧。那里空空荡荡,窗外是巴塞罗那灯火辉煌的夜景。我要的酒还没有端上来,有个人在我身边坐下了。我抬头一看,是里杰卡尔德。

「你怎么还不睡觉呢?」

「教练,我有点紧张。」

「可你大名单都没有进啊?」

「可能我紧张的就是这个。我不是一个没有追求的球员。」

这次我没有应付他,说得很真诚。他搓搓手,挑着眉毛问我:「你点了啥?」

「威士忌,他们说这个对紧张有好处。」

「那我也来一杯吧」,他笑着招呼酒保,「其实我也有点紧张。」

他聊起了明天对皇马的比赛,他的思路,他的担忧。然后,他开始说他的家庭,他在荷兰的家。他说的最多的是他的儿子。我俩起身时,他有些突然地说:「我打算把你安排到后腰试试。你能跑动,有脑子,也能出球,说不定你可以和小罗、哈维他们一起在场上形成个三角。」

第二天,我们赢了,四比零。第一个球是小罗进的。这是那个赛季皇马首粒丢球。另外三个球都是埃托奥进的。全世界都在分析他的出色表现,但我就在看台上,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实,他那天踢得并不好。踢得好是小罗、哈维,还有边上的伊涅斯塔。但在国家德比上演了帽子戏法,这就够了。特别是第三个进球,当时他在边路,大家都觉得他会传中。结果他内切之后用逆足包了一个弧线,射入对方球门的右上角,一个绝对的世界波。

那天夜里,庆祝完胜利后,我们回到别墅。埃托奥看出来我想问他关于那些胡须的问题,就把我拉到他的房间,用接近于悄悄话地声量捏着嗓子说:「别问了,你也快了。」

后面发生的事,上点年纪的球迷都耳熟能详。我们一场接一场的拿下比赛,在攻守两端都有精彩表现。更重要的是,教练真的让我踢上了后腰,我也很争气,逐渐成为了球队的节拍器。

当然,每次比赛前,我们的仪式一定会进行。我和小罗甚至都买了埃托奥用的那种砍刀。这东西托运起来太显眼,所以如果是客场比赛,我们就会先在别墅里把胡须剃好,然后在比赛前一晚,到埃托奥的房间里会合。他捧着那个盒子钻进卫生间的时候,我一般在他床上看会儿书,小罗就看看电视。音乐响起再落下,埃托奥从卫生间里出来,冲我们眨眨眼,好像是说,安排好了,我们就各自散去。

赛季结束的时候,我们时隔六年重新捧起了西甲冠军的奖杯。很多专业人士都觉得我才是队伍的中场灵魂。第二年,我们一路击败切尔西和 AC 米兰这样的顶级球队,最后在决赛里战胜了阿森纳捧杯。

巴塞罗那的每个人都很喜欢小罗,也喜欢我和埃托奥。他们开始叫我「德科」,叫他「猎豹」。我有段时间感觉我们变成了这里的国王,随便到哪里,周围的一切都在冲我们微笑。出发去踢世界杯前,小罗问我:

「德科,你怕不怕?」

说实话,我来不及害怕。偶尔我会尖着耳朵听埃托奥在干嘛。有一两次,我还趁他不在去他房间里翻箱倒柜地看过。这很正常,换了谁都会这样。大部分时间,我享受着足球,享受着功成名就给我带来的一切。

5

06-07 赛季前的训练安排在荷兰东部的一个体育中心。因为不用踢世界杯,我提前两周过去,想说带父母玩玩。结果发现那里天空灰暗,道路狭窄,充满了不详的暗示。

训练正式开始,除了埃托奥,所有人都到了。小罗显得有点疲惫,他给我看了他胳臂上的一个新纹身,告诉我他打算为了这个名字离婚。我给他讲了我的无聊假期。我们谁都不愿意先承认埃托奥的迟到让我们有些惴惴不安。

第二周一个上午,埃托奥在经停罗马和法兰克福后,终于归队了。但是,季前赛我们踢得很糟糕,我们踢平了一支荷兰乙级队,又被一支甲级队逼平。我和小罗准备好了胡须,但埃托奥没有要和我们举行仪式的意思。有天晚上,小罗忍不住了,就拉着我们去了一个当地的酒吧。我们先扯了一些八卦,谁被卖掉谁被买入,谁睡了那个金头发的按摩师,谁的合同做了什么调整。夜渐渐深了,小罗终于问了一句:

「今年我们不会有魔法了吗?」

「我累了」,布巴摊开手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脸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一点也不像个二十出头的人。

「而且,要想继续去年的表现,我们就得对仪式升级。我还没试过升级。」

「要怎么弄?」,我和小罗都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首先得搞到一些材料。Goa,或者你们中国人的 ZheDan、NiuHuang。并且,不是随便什么地方的都行,比如 NiuHuang,只能用一个叫 BaMa 的地方出产的。说实话,我也只是听说过,不知道这些东西具体是啥。」

第二天,靠着互联网,我搞明白了埃托奥说的是果阿石果阿石。是一种被认为具有药用和护身符的性质的人造胃肠石,因产自印度果阿,故得此名。因为自然胃肠石产量很少,果阿的耶稣会通过将毛发、贝壳、象牙、树脂和破碎的宝石等原材料塑造成一个球体并加入色素,大量生产人造果阿石。 、赭丹又被称为马宝,其实是马的胃肠结石。小者如豆,大者如鸡蛋,重 250~2500 克,通常在马宰杀后,取出结石,用清水洗漂干净,晾干,或以开水煮沸数分钟,再以风吹干即可。古书记载,有道士用之念咒,风雨即致。 、牛黄牛黄,昂贵中药材,收购价已经突破 130 万/公斤。其实是牛科动物家牛、黄牛或水牛的胆囊结石。宰牛时,如发现有牛黄,即滤去胆汁,将牛黄取出,除去外部薄膜,阴干。牛黄完整者多呈卵形,或不规则球形、三角棱椎形,少数呈管状或颗粒状。牛黄质轻,表面金黄至黄褐色,细腻而有光泽。断面金黄或棕黄色,有排列整齐,重重相叠的同心环状层纹。 ,都是些古里古怪的人造或动物的胃肠结石。我不由地想起来自己之前那个怪梦,全身都是鸡皮疙瘩。

搞明白「BaMa」是哪里稍微花了点儿时间:原来这是个广西的瑶族自治县,写作「巴马」,但看起来特产并不是牛黄,而是百岁老人。小罗立刻跟管理层做了些沟通,我们就有了一场在深圳举行的友谊赛。踢完之后我们跟俱乐部说难得到中国,在附近玩两天再回去,就租了个车出发了。

司机把我们带到了城里最好的一家餐厅吃晚饭。餐厅老板叫了几个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跟我们三人一起拍了不少照片。离开那家餐厅之前,我们给各种各样的人签了很多名。平时我们不太喜欢这样的安排,但为了能问到哪里可以买到「巴马牛黄」,那天我们可以说来者不拒。可问来问去,忙活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渐渐地,餐厅里的人不多了。一个自称是我球迷的女人走过来要跟我喝酒。我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三十五岁左右,身材高挑,穿着清凉,腰臀比很好,胸部也很丰满,一头红发惹人注目。她说她叫林静,我说:

「这是个假名字吧?你应该也不是我的球迷。是老板的女朋友?」

她没有理我,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干了。几个人又喝了两轮,老板过来小声说快半夜了找人送我们回去。林静直勾勾地看着我说,要不要换个地方继续喝。这个流程我和小罗很熟悉,也知道埃托奥不感兴趣,就让老板把他带走了。林静把我们领进了一家昏暗的歌厅。没有舞池,甚至连别的客人也没有。我们围着一张很脏的桌子,点了一打啤酒,边喝边聊。

我不记得是谁又开始聊那些神叨叨的东西的。可能是林静自己,也可能是小罗,他从不放弃。总之,林静有些小心翼翼地给我们讲,瑶族信的是道教里面的一个分支,叫梅山教。她的祖辈长期担任巴马的「上界」,法术高超,百姓敬仰。接着她开始讲自己父亲在浩劫中如何刺死了爷爷并且把家里那些古老的书籍和符文付之一炬,然后是她的少年和青年时期,以及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记得我坐在她对面,听她把各种惊心动魄的经历讲得那样淡淡的,心想这个女人安静的时候还挺有魄力。但小罗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说:「你能不能多聊一点梅山教的事。那些牛黄怎么升级法术?哪里可以搞到?」

6

「这是跟守护神有关的法术,不同层次的辅料可以迎接不同层次的神灵。」

「我认识几个法国的非洲裔球员,他们好像也会这个。」

「不可能吧,我只知道有一些教徒散居在越南、老挝、泰国这些地方。」

小罗开始讲我们的故事,只是把细节换成了法甲的几个球员。当他说到那些奇怪的音乐以及对胡须的依赖时,林静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不吭声了。

「所以确实有可能他们也会,是吧?」

「有可能。」

「为什么一定要去卫生间?」

「不知道,是仪式的组成部分吧。」

「那个盒子有什么用?」

「不知道,是仪式的组成部分吧。」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都是仪式的组成部分!」,小罗觉得她回答得很敷衍,有些生气。

「听着,如果你想操我,就叫他跟我说话小声点!」,林静转过头对我吼道。

她原话就用的「操」字,我立刻感觉腰眼里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流动,就用手制止了一下小罗,轻声问她:

「我们确实好奇那些仪式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比如,那些胡须被用来干嘛了?」

「我真不知道。也许他吃了,也许他粘在自己身上,也许他烧成灰然后兑水喝了」,林静对我笑得很温柔:「我根本不相信那些低级的法术有什么用。如果他们表现很好,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优秀的球员。」

「所以只是个心理暗示?」

「对,但卫生间里那个人终究是要吃点儿苦头的,这个仪式对人的损耗很大。」

我抬手看了看表,问她:「最后一个问题。高阶法术真的有用吗?也只是个心理暗示?」

「越高阶越有用,但是不管材料还是符文都很难找到。你们别想了,没那么容易的。」

我去把单买了,林静也起身整理衣裳。她的裙摆很短,又白又长的大腿晃得我头晕。舞厅老板体贴地为我和小罗叫来了两辆车。我挽着林静,让司机直奔酒店。

回到西班牙后,我们的新赛季踢得有些艰难。埃托奥进球效率大不如前,小罗花在酒和女人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我来不及埋怨他们,就在一场训练比赛里弄断了十字韧带。

我和远在巴马的林静还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在我做完手术,心情最沮丧的时候,她给我寄来了一小罐东西,说那就是我们当时想找的东西。

「就一罐,一两牛黄二两金,我这两个月全在忙这个事儿了。」

我把这个有点像老干妈牛肉酱造型的罐子拿在手里掂了掂,里面好像很空。从玻璃壁看进去,大概有拇指那么大一节灰白之物。封口贴了张以前僵尸片里常见到的黄色符文,写着些我觉得无非是急急如律令之类的歪歪扭扭的文字,看着并不像林静说的那么难找。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个时候可能更需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一份陪伴,一个可以安慰我一切还会重新好起来的人。总之,我看着自己术后干瘪变形的膝盖,知道再神奇的东西也没法让我立刻回到赛场,突然感到这一切都无比恶心。有天队友们来看望我,我就把这罐东西送给了梅西,告诉他这是我老家的特产。当时他刚满二十岁,队医说他从小缺乏生长激素,但我和小罗都觉得他踢球很有灵气,挺喜欢他的。

很快,因为战绩不佳,俱乐部炒掉了里杰卡尔德。新教练立刻把我和小罗挂牌出售,最后我去了英超的切尔西。埃托奥在巴塞罗那多踢了一年,进了些球,但也没有收获更多的冠军。

我挺喜欢新工作的,可能是俱乐部的名字让我想到 Leonard Cohen 和 Janis Joplin。我在伦敦还认识了一个姑娘,本地人,父母也是在斯坦福桥认识的。在我们结婚后不久,我就退役了。在一些不成功的生意和投资纷纷失败之后,巴萨联系我让我帮他们去巴西物色年轻球员。

听说这是梅西的提议。后来我没怎么联系过他,更没有问过他有没有用我送他的礼物。但我看过他很多比赛,他表现得就像个外星人。有次林静倒是问过我,那罐东西怎么样。我告诉她,你还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在巴马走出那个舞厅时吗?天光将黑暗一点点溶解,让人觉得仿佛所有事情发生在极其久远的往昔,又或者极其遥远的将来。总之,生活里偶尔就有这样的时刻,你感觉自己好像在拍摄某个电影里的关键镜头一般,连气都不敢随便喘,更不用说做出什么重大改变。

当然,我原话不是这么说,我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那罐东西我扔了。作为半路出家的后腰,前面有罗纳尔迪尼奥打前腰,再前面是埃托奥,我们一起拿了联赛冠军和欧冠,我还想要求什么呢?」

欢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