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姨住我家楼上。
封起来前,邻里间还不大熟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么位大妈。
小小的骨架,干干瘦瘦,还常带着愁容,让你觉得她的脸庞和身体,总嵌在暗影里。
但只要遇到人,她就会咧着嘴热情地打招呼,哪怕喊不出名字,也会笑吟吟地说声「你好」。
有天她来敲门,说家里有人学琴,大概会吵到我,让多多包涵。
这份被命运倾轧而不顺遂者才会有的温柔,让我想起梵高的《吃土豆的人》,所以印象挺深。
封控后,小区其他楼栋陆续有人阳了。为了保住我们楼的胜利成果,楼里选了楼长,按大家的情况做了分工,对所有对外对内的接触点进行统一管理:有一定社会关系的人,组成了「采购组」,主要负责去搞定各种物资。有一定劳动能力的人,组成了「运输队」,负责去充满「危险」的快递区把楼里采购的物资运回来,并且要负责统计和照顾有特别需要的老人。
我才知道原来刘阿姨家,住的是她,她儿子和她的小孙子。
这样的组合为啥要特别照顾呢?
「她的儿子,戆大,老婆嘛跑掉了。孙子才两年级,个么这一大一小,都是刘阿姨伺候。」
楼长这么一说,我马上就知道谁是刘阿姨的儿子了。自从搬到这里,我就时常看到一个大高个,三十多岁的样子,拎着菜或生活用品上电梯。他看到人,会站着不动,像是让路又像是不知所措。你跟他点头,他眼睛看着你,却没有眼神的交流。但是如果你东西多了,他也会给你开个门或者按下按钮。
「一直这样?还能娶老婆生孩子?」
在小区里住了十来年的庄大哥就搭话说,「她儿子之前挺正常的,还参加过小区的球队。小孩儿出生没多久,就得了躁郁症。已经好些年没有上过班了,也不怎么出门。老婆陪着熬了段时间,最后还是离了。为了好再结婚,没要孩子,刘阿姨也心疼孙子,就这么一大一小都养着了。」
「那刘阿姨的老公,是去世了?」
「没有呢,她老公也奇葩的。打麻将,认识个相好的,就搬出去住了。但偶尔会回来,拎着一堆东西上楼,把饭菜做好,和儿子孙子老婆吃几顿,然后就又出门不见了。关键是就这样,刘阿姨还是让他进门,搞得我们反而不好问他们到底是离婚了还是没有了…」
于是每次领完物资,我就给刘阿姨家搬进去。
屋里收拾得很素净,没有什么多余物件。
养了只花猫,叫胖虎。
胖虎胖得很努力,让这个素净得家里显得多了一些盈余,也多了些温馨。
少不了拉几句家常。有次送去了一点牛排,刘阿姨说:「对不起啊,小李,这些东西我不会做。我们家老廖会做的,你给我放冰箱里他回来再做,对不起啊。」
那些让你最不知道怎么去帮的人,总是说最多的「对不起」,让你觉得无地自容。
我默默把冰箱打开,一边往里面放一边说:「那廖叔叔肯定会挺吃惊的,你在这个光景下还搞了这么多牛排给他做。」
「你们对我太好了,老廖对我也可好了。没有你们,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的儿子大概在里屋,没有出现。孙子在看电视,猪猪侠和外星人打得激烈。我指着墙角的钢琴说:「小朋友蛮厉害的,能够坚持学琴。我们家的弄两下就嫌太辛苦,不弹了。」
「是我,晚上弹琴的人是我」,阿姨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道
「难怪经常那么晚」,我这么想着,跟她又说了几句就出了门。此后,偶尔深夜里听到楼上的琴声,觉得之前被打扰的不快没了,还从里面听出了些孤独和交谈。简直是我熬夜的一份美好陪伴。
没过多久,神秘的「老廖」就出现了。不是因为疫情结束,而是他儿子测完核酸,躺在楼下的草坪里,死活不上楼。来了两三个警察,好说歹说,还是不动。要动手抬他,他就开始尿裤子。邻居们护着刘阿姨他们,不让继续动手,然后老廖就来了。
他拉过刘阿姨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带小的回去吧,我来处理」,就接管了现场。我看他头发花白,有点驼背,穿着很得体,动作也麻利。跟警察和管委会的人沟通,客客气气,却颇有分寸。
不一会儿,小廖开开心心地爬了起来,领着老廖要回家。一边走,还一边跟他爹说:「家里有牛排的,等着你给我们做呢~」
望着他们的背影,庄大哥说:「这个四分五裂的家里,谁都不容易啊。」
五月份,我跑回了成都。走后不久,封城也突然结束。
疫情好像还在,又好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邻居间的亲近也一样。
七月份,有一天公司没什么事儿,我就去学校接小孩儿。没怎么来过,到得有点早,入秋的太阳仍然辣,烫得大家都把脸缩着。旁边二年级的那堆家长里突然有人问:「怎么最近刘阿姨怎么都没有来接廖思宇,都是你来的。」
「哎,她已经走了。」
我被这句话震得一激灵,转过头一看,说话的,可不是廖伯伯吗。
「走了,不可能吧,刘阿姨身体很好的呀。而且疫情期间他们楼不是唯一没有阳过的楼吗?」
廖伯伯的话音未落,好几个认识刘阿姨的家长就围了过去。
「身体是很好的啊」,廖伯伯说,「脚气,一个脚气而已。自己拖着,真菌就感染到内脏了。让她去医院,不敢去,怕染上新冠。拖了不到一周,恶心、呕吐,送到医院,已经肺部有积水了。」
「那到了医院这种问题应该好解决的啊?」
廖伯伯的脸上就有眼泪流下来,「如果不是特殊时期,应该是好解决的啊。那个时候,医生也不够,程序也不一样,很快就告诉我们人不行了」。说到这里,他左右看看,停顿了半天,才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摆摆手用很低的声音又补了一句:「关键是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随便找什么关系人都进不去的,唉,不能讲,不能讲啊…」
于是就真的没有人再说话,只剩下廖伯伯若有若无的几声抽泣。
天色也在这呜咽中黯淡下来。学校的广播仍然在响,声音亢奋而沙哑,仿佛每句话都把什么撕出道口子,滋滋啦啦。教室,操场,篮球架,枝繁叶茂的香樟,前仰后合被风追着跑的云,都在不动声色地离我们远去。四周一片一片地暗下去,让人忍不住希望一些灯火,赶紧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