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胡萌,是在初中。
一九九四年,他十三,我十二。
人很平常。
广中校门一开,漫出来满街的小孩儿,都和胡萌差不多。
平常的胡萌也有绰号,叫「荷尔蒙」。
但他并没有因了这绰号变得多么亢奋,还是那样,稳稳的。
我和疯子叫他胡子。
疯子也是绰号,那时候,我们总在一起。
我叫什么?不记得了。
但我喜欢他们。
很快,我们仨就好得非同一般。
跟一般的好得非同一般的男孩儿一样,我们结拜了兄弟。
我们甚至有一套见面打招呼专用的手势。
为什么觉得这样很酷?不记得了。
但我还记得整套动作,怎么握手,怎么击拳。
除开读书和装酷,我们踢球、看漫画、讨论姑娘。
我们讨论了姑娘吗?不记得了。
可能没有,胡子他太沉稳。
青春期的男孩儿大都神叨叨的,一会儿冲动,一会儿冷峻,维护起这个,看不惯那个。胡子好像总是垂绅正笏,不动声色。不但从没有什么争端因他而起,就算有事情主动找上门,无论来时多么气势汹汹横冲直撞,到了他面前,都像仪仗队进了太和殿,偃旗息鼓,被他低低缓缓地纳了。
他就连说话,也跟那殿上门枢开合一般,低低缓缓。
所以他的沉稳,确实有点不一样,很像个职业习惯。
那么小的人职业是啥?我不知道,但隐约觉得跟他父亲当过兵有关系。
高中开始,胡子去了文科班,疯子去了别的中学,大家聚得不多。
朋友间需要交流的更多是观点,而不是感情。所以和很多曾经好得非同一般的男孩儿一样,我们变得有点淡。
但我一直有他们的消息。
我知道沉稳的胡子大学去了自贡,读了一个沉稳的专业,找了一个沉稳的工作。
我想起他的时候,总想起《颐和园》里的郭晓冬。
是因为长得像?说话做事情像?我觉得这些都有点,但可能更多是我自己的希望。
那部片子,爱情浓烈明朗,有点爽;生活迂回苦涩,有点沉。我希望沉稳的胡子像男主那样,平时稳着,但也能和自己心爱的姑娘,干点疯狂的事情。
胡子马上用行动教育我,这都属于瞎担心:他居然和晓薇恋爱了。
居然应该是所有人的想法。
晓薇姓杨,是我们初中班上的一枝花。人长得很漂亮,又很聪明,成绩也棒。
和很多漂亮又聪明的姑娘不一样的是,晓薇特别简单直爽。
我们都叫她晓薇。
我觉得他们能在一起真好。
后来我就看到胡子和晓薇结婚生子,听说还进了同一个军工单位。
胡子在里面管安全和法务,日子过得稳稳当当。
那年我说,白石老人的印,很多人不知道背面是啥。胡子跑来回了我。
当时我想,他果然是个文科生。后来算算,那会儿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病了。
他得的是脑癌。
我和疯子约个两三个同学去看过他们一次,大家一起合了个影,背景好像是块匾,上面刻着李白的《将进酒》。
这种事情我总是很不擅长。
前天晚上 7 点 57 分,胡子走了,疯子告诉我,今早就火化。
迷糊中醒来,是个晴天,日头冲破云层,匆匆升起,像打响了革命第一枪,要赶着翻开新的一页。
我故意早去了一会儿,因为疫情,殡仪馆冷清得有点儿瘆人。一排排的告别室里,只有逝者,不见活人。我按着晓薇发给我的厅名室号,找到了地方,整个告别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走之前几个月应该有点辛苦,我觉得那不是他,但写着名字的牌子竖在那里,只好相信。我对他说,「胡子,你终于解脱了,愿你的在天之灵接受到所有生者心中的善意和温情,并终得慰藉,一路走好」。
接下来干嘛我不知道,便走到告别室外面。
隔壁的一家,请了个唱诗班。家属捶胸顿足,悲痛万分。唱诗班穿戴整齐,歌声悠扬。
我们这边实在是有点沉默的尴尬。
我想,我的那些话虽然也是发自内心,但对于胡子,是不是不过是混在其他悼念者里的一句套话,太迟也太冠冕堂皇了。所以我又跑进去,「胡子,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你到了天上,别那么沉稳,先疯狂地笑,疯狂地闹,后面还有的是时间沉稳」。
他默默躺着,好像没同意,我只好呆呆站着。
八点整,其他人来了。因为疫情,主要是单位的代表。
晓薇也来了,我们没聊几句,仪式正式开始。致辞的人告诉我们,他是多次「先进党员」、很多次「先进工作者」、更是一个「好同志」。然后按照关系亲疏,职位大小,依次告别。
悼念是一种带着秩序的政治活动,牵挂才是众人散尽后呆坐碑前,对着虚空说些傻话的人享有的特权。
仪式结束,来了几个军装服务人员,就要把灵柩推到焚化炉那边了。
晓薇扑到身边同事身上哭喊,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
很多人也就哭了出来。
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当你看到自己的朋友这样和命运搏斗,却仍然只能一败涂地,总会感同身受。
于是我赶紧藏起情绪,混进人群。
到了车上,我翻了会儿胡子的朋友圈。他给自己起的名字,是「浮生三唱」,是他 2013 年朋友圈发过的一段词里的:
浮生三唱,不唱离觞。一唱明镜秋霜,再唱积尘小轩窗,三唱人已老,秋将凉。
他的签名,定格在:
死亡不是真正的逝去,遗忘才是。所以,请记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