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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记很慢,稍安勿躁。
上回说到,李主编剪径新桥门,老魔头聚义青芝坞。
当天夜里,醒了三次,天就亮了。
在外面总是很难睡好。
一看手机,六点多。拉开窗帘,眼睛一烫,外面已经晴得一塌糊涂。
刷完牙还想赖会儿,螃蟹就下来叫我了。
螃蟹姓翟名羽,山东人,数学系。
88 上 id 是 babycrab,所以我们叫他螃蟹。
螃蟹也很尽力,名字轻盈,却什么都横着,连脸上的肉也不例外。
我进校的时候,他已经读博士,研究分形。
但主要是,在球场骑人身上,研究分肢。
初见面时,会觉得他有些凶。其实熟悉了就知道,只是壳硬,里面很软。
出了青芝坞,我们从正门进了学校。
路过七舍边的铁笼,球门倒在地上锈着,看来是废了。
当年这里火爆得很,踢球出了界就要换人。
靓园边上的书店,改了超市。
年轻时,常常以为很多东西会一直都在,挥霍时全不知自己正在挥霍。
我这么想着,去超市买了瓶水,当做早饭。
边走边喝时,又觉得,也不总是挥霍:还有想珍重却又不知道如何去珍重的,不是故作矜持,就是用力过猛。
等到了年纪涨了经验,看到年轻人个个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蠢,忍不住去劝,才发现个个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蠢,劝不住。
人人都是这样老去。
2
走到新桥门球场,只见中圈附近,有个凉棚。棚下蓝蓝的一片,数不清是多少人。
「正经人」果然兵强马壮,来得整齐。
走近一看,李学瀚在人堆里眉头紧锁,蹦来蹦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等会儿要参加的不是足球赛而是拳击。朱伟伟稳稳坐着,语速缓慢依旧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一黑一白身边,陈宁宁和老鸭被一帮我不认识的精干黝黑的年轻小伙围着,法相庄严。
旁边拍照的,是岁月无痕的牛奶。
还是熟悉的味道。
陈宁宁绰号「大叔」。
每个学院或每个领域,大概都有个大叔。
这个大叔,属于球场。
大叔爱笑,牙排翠玉。
朱伟伟是我在校时,材化的当家球星。
他形象好,气质佳,左右脚技术全面。
在踢球的人里面,算话很少的。偶尔讲几句,温文尔雅,可以感染周围的人一起放慢语速。
我想起 06 年在宁波理工,踢五人制。我和他,还有螃蟹和田鸡,坐柳导的车先走。结果大部队的车坏了,到了饭点,还没赶到。我们四个人百无聊赖,去小卖部一人买了个鸡腿,坐在人家宿舍楼下,盯着挂出来的衣服,边啃边数有多少姑娘过本命年。
可惜带头的田鸡今年没来。
李学瀚是练三级跳出身,我们叫他鸟瀚。
他速度快,体力也好,一场球下来,满场飞舞,鸟迹斑斑。
比身体素质更惊人的,是他那颗执着争胜的心。我还记得,05 年大联赛浙江赛区决赛,落后时他的着急,还有结束后他的眼泪。
那时不太懂,后来踢完自己在学校的最后一场比赛,有些懂了。
鸟瀚毕业后,进了体委,因为踢得更多更专业了,成了大家口中的「李导」。
百闻不如一见,眼前的李导,果然身形矫健,线条流畅。我捏了一把他的肩头,说:「保持得不错」。
「嗯,现在踢杭超,保持得不错」。
走回看台,自信光的兄弟们正在更换战袍。
不多不少,九条汉子,邢燚还没借到手套,中卫由小箭猪客串。
「禹哥肯定昨晚喝大了。」
凶多吉少。
果然,开场后周旋了十几分钟,小黑一个长传过顶,李导在邢燚出击够到球之前,轻巧一挑,先下一城。
又踢了会儿,日头更晒。一望替补席,杳无人烟。又过了会儿,夏可立终于背着给邢燚借的手套,一起来了。
他是杭州人,和张鹏一级,因为三好杯停了一年,我没怎么和他踢过。
但名字真好:到了夏天就生机勃勃,这样的天气,应该管用。
他换上后,禹哥也来了,在场下担任指挥,我们踢得稍有起色。
可好景不长,过了不久,再丢两个。
第一场就这样输了。
我们却不恼:好些人是第一次见面,认识的也十年没在一起踢过了,场上还算有模有样。一想到后面还有三场,大家赶紧趁着音容宛在,在无限唏嘘的横幅下合影一张,就去草场参加开幕式。
后排: 陈禹、段鹏、黄科、夏可立、邢燚、罗祾、刘坚、冯剑 前排: 金孝、本座、张鹏
3
新桥门去草场,会路过一舍。
当年我住这里,房号 579,不好忘记。
入口对联还新着,不知道谁选的,挺好。
轻研竹露,是泡了茶,细嚼梅花,又倒了酒,挺好。
汉乐府到唐诗,都是流行歌,到了宋朝,诗里堆满道理,太可怕,大家只好写了词来唱,味道却完全变了。所以裁唐句,读汉书,也挺好,也挺好。
当年我们哪有这等腔调,每日耳边只有楼下传来的延绵不绝的啪啪啪声。
当年「啪啪啪」这词也还没崩坏,可以用来形容网球新手拍墙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拐进草场,这里的比赛还没完。蓝天白云下,代表各只参赛队伍的彩旗迎风飘着,布置得漂亮极了。
我走上看台,看着场下,视线所及,都是或坐着或站着或走着或跑着的五颜六色的熟人。每个人,都是原来的样子,又都不是。
因为没有收到诸位的赞助费,就懒得再一一介绍。合了影的这几个头牌,挂在下面,你们喜欢哪位,可以找我下单。
左起:王超、李衡、罗祾、杨鑫祎、竺涛、翟羽、李晨、本座、屠玮
但当时的感觉真是很妙。
中国人寒窗苦读,大多是谋个功名,让自己的家族政治经济上有个跃迁。
要谋功名,答案得写对。统治一元化的国家,道德也必然一元化,会推崇精心设计的「圣贤」,来洗去你的英雄气。
于是中国大学培养出的知识分子,往往少了些应有的「英雄气」。反而因为僧多肉少的原因,许多人性的恶,如偏激、骄傲、虚伪甚至构陷落石,比常人更易积累。
所以中国有句话叫「少不读水浒」,怕你英雄气盛,其实都是多心。英雄抹杀起来容易,学起来和装起来,都很困难。
我常觉得,因为足球,我认识的英雄翻了好几倍。而今天,他们中的这么多人,竟然都跨越时空,聚在这里。
古希腊的奥林匹克,应该就是这样的场面:比赛只不过是英雄们要一起狂欢的借口,这才有了贵气。现代奥运会那样紧紧张张规规矩矩,是高水平的竞技没错,但也是枷锁。
黎明他们组织得真好。
又坐了会儿,就列队开幕了,只见强哥,不见柳导,一问,才知道原来在出差。
看来明年还得再来。
我有些悻悻地走到队伍后面的凉棚里坐下。突然想起来,当年临近毕业,老板不太愿意我去绵阳踢南区决赛。我就站在这个位置,指着四十多米外的球门对田鸡说,如果这脚踢中横梁,我就去请假。
「咣…」
开幕完毕,下午的比赛签也抽好,我们首轮轮空,正好可以吃饭。
于是自信光一行人跑到小乐惠,密密麻麻点了一桌,云蒸霞蔚,脑满肠肥,然后挺着肚子开始商量下午的目标。
窗外的太阳很辣,晒得冷饮摊也把脸缩着。
我想起 02 年净吞 9 弹的中国队,恶狠狠地咬了根凉拌猪耳朵,说:
「进一球,得一分,胜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