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大爷是广汉市自来水公司的门卫。
父亲调到这单位,举家搬进跟办公楼一院儿的宿舍,从拉家具的卡车上下来时,他给我搭了把手。
所以苏大爷是我在广汉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会儿他应该就已过了退休年龄,两鬓斑白,满脸皱纹,行事缓慢,声音温和。
可能怕自己动作一大,那刀刻般的皱纹里嵌的愁苦,就要抖落一地,叮当作响,为人所知。
所以他总是静静地看着书。
门卫室的桌上,床上,地上,到处是书,我常去蹭。
一来二去,熟了,他就爱推荐些书给我看。
「这本《多余的话》不错」,递给我的时候,他指着墙上那排副总以上职位的领导才有,刻着名字金光闪闪的不锈钢信件盒子说,「男人个个都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什么东西上。肯把一辈子唱成破败挽歌的瞿秋白,真正是老实敞亮,不卑不亢。」
我拿去读了,不喜欢,但记着了这革命先烈和课本上说的不一样:被枪毙时,不光惦记着马列主义,还惦记着中国的豆腐乃是世界第一,了不起。
更喜欢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2
苏大爷老家在三水镇石关村,排行老二,大家叫他苏老二。
因为听起来像梭老二,苏老二不满意,让大家叫他苏二。
家里穷,苏二很小就成了地里的主力。
农村人,结婚早,没多久就要了娃。
但他去交粮,地主当家的看他眉清目秀,手脚麻利,人也机灵,就收了他去账房,从更夫杂役,做到候补学徒,也就是「耽搁」。
庄稼地里的顶梁柱,到账房却是童工,没有工资,只领「花红」,每月两个银元。一年下来,能买 100 斤大米,或者 14 斤猪肉。
人从此住在镇上,寄回去的钱,母子俩勉强能过,家却慢慢破旧了。
草顶的泥房,墙歪得只能用木杠支起来。偌大的院子,几只瘦得被风推来推去的下蛋鸡,跑在枝条漫不经心叠着的柚子树下。树上挂的果,又小又酸,像是在闹脾气。
但苏二不想回家种地。他在账房里认了字,读了书,开了眼。转成一级学徒后,靠着为人厚道,做事尽心,一手算盘打得风快,他慢慢升级,到 22 岁的时候,已经是「五级学徒」,下一步就能做个「内账」,是正经的账房先生了。
他定时寄钱,很少回家,孩子不怎么认识他。
他倒是认识了玉清。
3
那时候,春天还很分明,总织着雨幕。
玉清的母亲来找当家的姨太太拉家常,玉清就在院里闲逛。
四目相对时,他心里一惊,就不敢再看。
晚上睡觉,心还惊着。想了一宿,太过用力,天边白起来,脑子里影影绰绰,已经想不起姑娘的长相。
几天后,账房里,他正在忙着,一抬头,面前却是玉清。
这次看清楚了,眉黛春山,眼含秋水,款款地走过来,光芒却映得账房里像生了火。
她说,「杀牛场边上有片夹竹桃,晚饭后去那儿等着,陪我聊会儿天。」
声音软软悠悠,没等他回话,人已经不见了。
他抬头往窗外望,雨还下着,心里面却也像生了火,爽利起来。
两人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都在杀牛场那片夹竹桃里。
不是很好的环境,光是空气里,就有夹竹桃汁液的腐臭味,牲口鲜血的腥味,挺难闻。
但学徒和小姐的私会,也没有太多选择。
每次最难的是分开。
玉清家里有父母候着,不能待太久。
每次她不停摆弄着自己的手,就是要走了。
苏二也就摆弄起对方的手来。
等到玉清心一硬,站起来要走,苏二就顺手把她拉回来坐下。
终于有次,拉扯中没忍住,他说:「玉清,我攒些钱,你给家里说说,我们在一起吧。」
玉清听了,心里烫着,却不接话。
「你怕的是我有老婆孩子?他们跟了我,是苦命人。每个月寄回家的钱,还得寄。但我还有结余,还会更卖力气,这么久了,你看得出来,我心里只有你,我们会过上好日子。」
玉清听了,心里更烫,但想到精明严厉的父亲,一腔喜悦都变了泪,呜呜地跑开了。
那晚的风,也呜呜地,吹了一宿。
4
不久就解放了,当家的挨了枪子儿,已经离婚的苏二,作为地主的狗腿子,被关进了青城山下的监狱。
玉清的父亲上交了宅院、田地和财产,当了干部,住进县城。
苏二放出来这天,也是春天,也下雨。
他打听着到了玉清家,在门口踌躇了半响,终于敲了门。
门缝里,玉清呆了片刻,就把他迎进了客厅坐下。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说话。
她长开了,像饮饱了的水仙,比以前更舒展。只是衣裳换了统一的革命式样,妩媚都藏着。
而他进了一趟班房,蓬头垢面之外,身子也消瘦了不少。
但眉宇间那英气都还在,她心里觉着些安慰。
「他们要下班了,我给你做点儿吃的吧。」
找来找去,家里只有几个鸡蛋,一点儿牛奶。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喝不惯牛奶吧,我给你煮两个蛋。」
很快,盘子就端上茶几,玉清吐了吐舌头:「有一个扔下去的时候,破了。」
苏大爷看着盘里的鸡蛋,一颗完整,一颗爆开,拥在一起。想着自己终于有了人照顾,就湿了眼眶,要拉玉清的手。
玉清躲了,却没怪他,定定地看着他的手,问:「你看你这手,是干了啥?」
「来的时候,想给你带点儿东西,又没钱。山脚下看到些毛栗子,就摘了。」
苏二说着,就把栗子从裤兜里面掏出来。一个一个,小小的,刺却硬挺,扎进了兜里,掏得很费劲。好不容易掏完,挑了个最大的刨开,小得像一粒青杠尖儿,苏二的眉头就皱起来。
玉清终于忍不住,握起他的手,轻轻摩挲起来。
窗外的雨下得疾,紧一阵,再紧一阵,压得屋里也没了声响。
分开的时候,玉清拿了把伞,把他送到楼下,又从兜里掏出些钱,都递给了他,说:
「开春了,你回家看看孩子吧。」
苏二接了伞,推开钱,说:
「我还来……」
玉清没说话,冲他摆了摆手,看他转过身走进雨里不见了,才柔柔地落下泪来。
5
苏二会算账,找活干不难,很快就进了个公私合营的公司,叫鸡鸭鹅蛋厂,做会计。
那时候什么都是公家的,没有品牌,名字就坦白,比如鸡鸭鹅蛋厂,做的就是禽类的肉和蛋的加工。
厂不大,帐也简单。好处是,离玉清上班的国营食品公司近,常能看见她。
坏处是,离这么近,从没看到过她,没过两天,倒是听说了她的婚讯。
苏二明白了为什么见不着她,喝了酒,倒在租来的房里,死死地睡。
厂长少了骨干,差了知情人来劝。
「刘玉清,富农子弟,一家人都前途不明。你呢,离过婚,又有前科,两个人凑一起是要干嘛?别人给她介绍的这个,军队的,待遇好,有前途,三代贫农,根正苗红。」
苏二挣扎着起来,脸上和心上都被撕开了口子,像受伤后吃不住疼的小兽,满城乱走。
一直走到城边鸭子河的坝上,再无路可去,才伤伤心心哭了出来。
鸭子河滚滚东去,稳稳地,没有回应。
两天后,苏二回到了厂里上班。人还是那个人,业务能力强,为人也公道,不久就做了财务室主任。
但人又不是那个人了,攒下些钱,就跑到鸭子河边买了个窄小破败的院坝,自己砌了个砖房,离群索居。
原本清爽干净的人,也变得嗜烟好酒,常把自己锁在屋里熏着看书,终日无语。
唯一比较有生气的是院门口栽的那两株夹竹桃,一白一红,开花时,常有小孩儿来折。苏二也不恼,眯了眼笑着说:「特别好看吧?特别好看。但小朋友要小心,别玩到嘴巴里面了。」
就这样春去秋来,不知道第几个冬天,城里突然乱起来,有很多传闻,随风乱窜。那时候的冬天,还很冷,总下雪。皑皑的白雪,映着鲜红的标语,苏二总觉得触目惊心。
有一天,下班回家,苏二见玉清孤零零守在自己门口。
「找我?」
玉清低了头,沉默不语。
又问:
「出什么事儿了,你说……」
玉清见他一脸的关切,知道他还记挂着自己,这才开口:
「我男人带人,把我爸妈拉出去游街,还动了手。老年人想不通,吞了火柴头。」
苏二红了脖子,要去找人算账。
「苏二」,这次是玉清拉了他的手,「我男人也是被逼的,他和我一样害怕。」
「不怪他?」
「都是命嘛。」
「还怕吗?」,苏二的声音温柔下来。
玉清的眼泪忍不住,挂了一脸。
两人拉了手,坐在一起,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天黑后就有些冷。苏二把玉清抱到被窝里捂着,像抱着襁褓里的婴儿。
早上起来,天晴了。推开窗,云山满目,烟树模糊,喧闹的世界变得遥远起来。苏二给玉清买了全蛋金丝面,自己弄的佐料,过一下油的香菇、肉末,配院角里刚扯的绿叶红根的菠菜,灌了一大碗鸡汤,香到院门都关不住了,再撒上切碎的新葱。玉清吃完,热气蒸得眉头舒展开来,整个人闪闪发亮。
「我要回去了。」
「能不走了吗?」
「我身份不好,会害着你。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也会害着他。」
「你再走,才会害着我。」
玉清不说话,在心里面叹了口气,苏二听得真切,只好说:
「那我送你吧。」
雪已经开始化了,踩起来,湿湿嗒嗒,叽叽嘎嘎,让人从牙一直酸到心里。走到箭道子,前面就进城了,不好再送。苏二看到张麻子的照相馆开着,就要玉清一起合个影。
「给我留张照片吧,偶尔能翻出来看看。」
最后还是没照。
终
玉清这次走后的事,苏大爷没讲过。
只说自己的院子,到文革时,政府想用,就交了出来,只留着砖房自住。后来整个东南角这一片,都变成了自来水公司,他的鸡鸭鹅蛋厂,被两个老板承包,变成了二元食品厂。
私营企业和之前厂里,做起帐来,不太一样,他也就不再去上班,到自来水公司做了门卫。
我望着门外那两棵三四米高的夹竹桃,问:「杀牛场移过来的?」
「好看吧?不仅好看,还吸尘土。」
「不怪她?」
「都是命嘛。」
高中的时候,我家搬到顺德路人民医院的宿舍,就和苏大爷断了联系。去年清明回家,入了龙泉山公墓大门,拾阶而上,走到某一排的时候,父亲停下一指,说,以前你常去借书的那门卫,苏大爷,也埋这儿。
「哦?」,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坟头延绵不绝,并不知道究竟是埋在哪儿。
「好些年前的事儿了。这老头一生未娶,也没有子女,在公司干了一辈子,大家都觉得他人好。所以公家出了些,大家捐了些,给他葬了。你多来看看你爷爷和外公,早就知道了。」
烧完香,没忍住,我折回那一排,寻了一通,找到了他的墓碑。
欣赏瞿秋白的苏大爷,和瞿秋白一样,名字还是被刻在了碑上,未能免俗。
我山上山下找了一遍,没找到夹竹桃,只好折了一枝将败未败的桃花,插在碑前。
天色渐晚,碑影变得厚重,罩了桃花。
我呆呆看着,感觉是苏大爷抱了爱人入怀,紧紧地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