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很快就盖住了最后一点道路的痕迹。
这里的冬天就是这样,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万事万物都躲它不开。我打开手机上的 App,显示我在网上订的「乐扣乐扣盒子套装」还是处于「已到达红旗镇中转站」的状态。
有期望就会失望。
可是昨天已经用水发好了金钩,上午还和了面,没有盒子装当然是不行,但无论如何包饺子这件事情也已经停不下来。于是我拿起电话打给镇口的杂货店。
铃响到第三声,那个长头发女孩软软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之所以说那个长头发女孩,是因为每周总去那里买泡面,结账的时候常常忍不住打量一下她那头顺直的长发。一开始我也相当犹豫,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对她产生好感:就像后面我会说到的那样,自己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可是她长得好看极了,每次我去买东西态度也很热情。有一次她帮我装好方便面递给我的时候,突然一边轻轻点着头一边说:
「嗯,我觉得,你应该少吃点儿这种东西。」
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不产生好感。
「你好,请问什么事情?」
「你好,你们那儿有饭盒吗?」
「我们这儿塑料的和不锈钢的都有,你来就是了。」
「但是有点儿麻烦的是,现在我不能离开家,但饭盒又确实马上就需要。」
「你的意思难道是我要给你把饭盒送到家里?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不是谁。就是那个应该少吃点儿泡面的人。」
「哦,是你啊。你觉得提出这种要求,我应该怎么想?」
「那个人可能是利用别人好心的坏人,也可能是确实需要帮忙的好人,究竟要怎么定性你可能也还在犹豫。」
「可能是觉得你是个有毛病的人也说不定。」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我知道她还拿着电话,只不过没有说话,因为静音检测后线路产生的舒适噪声一直都在。
这可是我的专业。
「我在镇上的移动公司做维护已经有两三年了,你来的时候可以把工牌给你看,真不是坏人。不过要解释清楚原因略麻烦,如果你能答应帮忙,我非常感谢。」
「好了好了,你的工牌在店里我就注意到了。你要装什么东西?」
「饺子。」
「那还是不锈钢饭盒要好一些。你家在哪里,告诉我怎么去。」
于是我们交换了彼此的电话,互相在微信上加对方为好友。接着我分享了自己的地址给她,就继续包着饺子等她过来。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 7 点,天已经黑得一塌糊涂。我把一些饺子煮下锅,自己一个人吃起来。
「或许她不会来了」,我看着凄冷的窗外忍不住想,「这样大的雪,没来才是正确的决定,来了简直可以算不大不小奇迹一桩了。」
门铃却突然响起来。
我打开门,楼道的路灯早就坏了。门外裹得严严实实的她和自己的影子含糊的混在一起,显得捉摸不透。只有手里的不锈钢饭盒还在努力反射着我打开门后屋子里透出的昏黄的光。
她窜进屋子,脱掉外套,露出粉红色的毛衣。她的脸不知道是因为冻着了还是害羞,也红扑扑的。
「不好意思下班了才能来,店主不答应突然跑出去给别人送东西。」
「嗯,恐怕不但要等到下班,还有去特别打扮一下吧?」
我这么说是因为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甜的味道,平时在杂货店可从来没有闻到过。那味道就好像在隆冬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突然扒开了一个直通夏季瓜田的山洞,我一边品味着那让人耳根发热的香气一边劝告自己要等的不过是装饺子的饭盒而已。
「真的煮了饺子,我可以尝一点么?」,她对我的问题不置可否,「你这种每天吃泡面的人可不像会包什么像样饺子的。」
也许那味道一直都有,不过是我们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
「正好相反。从小就很喜欢面食,自己也做得不错。」,我把自己装饺子的碗递到她手里,说道:「和面的时候先把面粉倒在盆里,中间扒出一个凹槽,把水徐徐倒进凹槽里,用筷子慢慢搅动。等水和面粉充分搅拌均匀,水也被面粉吸干时,用手反复搓拌面,让面粉成许许多多小面片,像雪花一样。这样,既不会因面粉来不及吸收水分,而使水流淌得到处都是,也不会粘得满手满盆都是面糊不利操作。然后,再朝雪花状的面上洒水,用手搅拌,使之成为一团团的疙瘩状的小面团,就好比不怎么像样的葡萄。」
「听起来很厉害。」
「这时候面粉尚未吸足水分,硬度较大,可以揉合在一起成块。然后把面盆上粘的面糊用力擦掉,再用手蘸些水洗去手上的面粉洒在葡萄上,就可以把葡萄们揉成光滑的面团。这从雪花到葡萄再到光滑面团的步骤,我完全可以做到所谓的三光:面团光、面盆光、手上光。」
「这么认真和面,馅也一定不会含糊。」
「韭菜不能用大韭菜,要小韭菜均匀细细切成碎末,味道鲜香。虾仁只用大连那家的贡品级金钩,提前一天用水发好,再切成丝,光是这活也要一个小时。鸡蛋的使用也有窍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恰到好处。然后擀面皮加包好,前前后后忙活大概 4 个多小时,能做 300 个左右。」
说话间她已经吃下去四个,我从来没想过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她吃起东西可以这样风卷残云。这多少让我有些羡慕她:这世间总有人既不需要明白什么是舒适噪声,也不需要掌握和面要怎么三光,就可以安心享受到本来不属于自己的美食,多么简单的人生。
「但是,做这么麻烦难道就是为了自己吃掉?毕竟随便对付过去的时候居多。难道是拿到外面去卖?」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是要送给自己喜欢的女生。」
「现在还能送出这种东西?」
「其实也就是找个理由。你知道有时候喜欢上了别人总会这样,找个理由见面而已。」
「对方一定觉得很浪漫。」
「那倒未必,比如上次做好了根本没有见到,所以一气之下连饭盒一起扔到了镇口的那条沟里。不然今天也不用你专门跑一趟了。」
「感觉是很奇怪的两个人啊,没办法好好相处?」
「正好相反,好起来的时候非常好,当然,也有很糟的时候。」
「因为很难见到?」
「有段时间每天见面,但感觉更糟。特别是把她送到家门口分手之后,失落感又比见面前更加深重。」
「我是个杂货铺里的姑娘,所以,你要是想说什么相见时难别亦难,我可能兴趣不大。」
「没那么诗情画意,反正自己的感觉就跟你们店里那种微波炉里面加热一下就能吃的清蒸鲈鱼一样。」
「那是什么意思?」
「从相见到分开,就好像刚刚被人在锡箔纸划开一条缝,看到一些微弱的光亮,又马上被扔到黑洞洞的微波炉里面一样。」
「这比喻很不错,非常容易体会。」
「我对这片漫无头绪的失落感实在束手无策。就好像心中出现了空洞,慌慌张张的找一个地方挖土去填,但虽然把原来的空洞填了些起来,却挖出另一口深井。」
「因为还是在心中挖土,所以任凭怎样也无法填补那空白。」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听了你的故事,也吃了你这么些饺子,我该回去了。」她突然把碗递回我手里,开始穿外套。刚才来不及看清楚,这会儿才发现外套的长短恰到好处,完美的衬出了她修长的曲线。接着她把围巾裹在自己白净的脖子上,然后用指尖把长发撩起,放到外套和围巾外面。
我顿时觉得屋里光亮了许多。
「这结束的场面我倒是已经非常熟悉:突然死亡。」
「突然死亡?」
「就是最早出现在橄榄球或冰球比赛中,后来被国际足联短暂执行的金球制。具体来说,如果两只球队在正常 90 分钟比赛时间内打平,将需要进行上下半场各 15 分钟的加时赛。如果一支球队在加时赛中率先进球,那么比赛就立即结束,该球队获得胜利,这一进球就称为金球,对于另一只球队来说就如同突然死亡。」
「听起来很刺激,对获胜方来说是极大的幸运。」
「但对于输的一方未免过于残酷。就好比第一粒金球,是 96 年欧洲杯德国人比埃尔霍夫让捷克队突然死亡。如果你也看球,就没法不对波博斯基,内德维德,内梅切克,斯米切尔这样的球员遇到这样的事情唏嘘不已。」
「不服气大可以再来。」
「在强手如林的国家队打上主力,有合适的队友和教练能够搭配出稳定的阵容走到决赛,对于很多球员来说已经是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但有什么好吃的要叫上我,可不需要等 4 年。」她冲我挥挥手,走出了我的房间,又自己把门带上。
我起身站在窗口。因为积雪,路上车子驶过的声音特别空洞漫长,像是谁为了一段段埋葬在雪夜的无疾而终的故事拉起了埃尔加的《e 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有些事情不可言喻,有些事情不言而喻。
而肮脏的街灯下,她步履蹒跚的缓慢行走走。但终究渐行渐远,化作一道淡影。
此时此刻,在别的城镇里,应该也有年轻的恋人们在欺骗过黄昏和夜色后,欺骗起自己吧,我关上窗的时候忍不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