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钟的时候,B 站在窗口。他好像看到很多东西,但都没有看进心里去。他只是感到户外温暖热烈,「那是阳光。」B 心想。然后他将手伸出了窗台,手上竟然是一遍冷漠的感觉。仔细一看,原来窗外飘落着春天忧愁的眼泪。B 心里微微一怔,手指开始有些颤抖。绵绵细雨造成的地上起伏不定的斑驳,让他无端地想象出某一条凹凸艰难的路,或许他总有一天会走到这条路上去。
对 C 来说,这天早晨和别的早晨没有两样,窗外正下着小雨。因为这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星期,所以在 C 的印象中,晴天十分遥远,仿佛远在她的童年里。C 原本清秀的脸上长着点点雀斑,两只眼睛如同灌满泥浆,没有一丝光泽,两只耳朵却精神抖擞地耸在那里,似乎随时准备接受更多的惨痛消息。
H 卧床不起已经几日了。他是在儿子 B 四十五岁生日时病倒的,起先尚能走着去看中医,此后就只能由妻子搀扶,最后便终日卧床。眼看着 H 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作为妻子的心中出现了一张像白纸一样的脸,和五根像白色粉笔一样的手指。她望着窗玻璃上呈爆炸状流动的水珠,水珠的形态令她感到窗玻璃正在四分五裂。这不吉的景物似乎是在暗示着 H 的命运结局。所以儿子站在窗口的头颅在她眼中恍若一片乌云。此刻,她第一次感到应该将丈夫从那几个精神饱满的中医手中取回,然后交给苍白的瞎子。
在病倒的那天晚上,H 清晰地听到了隔壁 K 的嘶吼,K 是 H 的孙子,一个刚刚满十八岁的男孩。他的吼声好像西湖湖面上一阵阵的风。随着 H 病情的日趋严重,K 的嘶吼似乎也日趋频繁起来。有一只鸟在雨的远处飞来,H 听到了鸟的鸣叫。鸟鸣使 H 感到十分空洞。然后鸟又飞走了。一条湿漉漉的街道出现在 H 虚幻的目光里,恍若当年五岁的儿子 B 留在袖管上那亮晶晶的鼻涕痕迹。年轻的瞎子坐在街边一块大石头上,他知道很多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所以他的沉默异常丰富。T 驾驶着一辆蓝颜色的卡车急驰而过,溅起的泥浆扑向瞎子和迈着跳蚤似的脚步出现在胡同口的 L。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泥浆 L 不小心滑了一下,嘴里叼的烟掉在了地上,但是 L 没有摔倒。瞎子却纹丝不动,好像所有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L 是 H 的另外一个孙子。
西湖像一块过期的果冻,在烟雾里拍击着湖岸。H 坐在一条小舟之中,在湖面上像一片枯叶似的漂浮,妻子问他干嘛,他说他只是想听听湖水里弦乐的声音。
这时候 B 和 C 开始争吵,在 H 听来,这压低的争吵声中似乎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而在 L 和 K 却听到一种筷子被折断的声音。过了一会儿,L 对 K 说:「这倒霉的春雨,下了快一年了。」K 说:「是啊,我感觉有一百年了。」
79 年的夏天和男孩 B 女孩 C 有关。在那个天空明亮的日子里,他们乘坐一辆嘎吱作响的公共汽车,去一个从没有去过的某个地方堕胎。车票是男孩 B 买的,女孩 C 一直躲在车站外商量好的地方。脚下飘扬的落叶和尘土,过往的人发出的嗡嗡声都无法改变女孩 C 此刻像正比例函数一样单调的心情,她偷偷望着车站敞开的小门,目光平静如水。从车站走出来的 B 脸色却苍白而又憔悴。
B 往商量好的方向走了过去,十分紧张地左顾右盼之后,他又站住了脚,然后朝那边的女孩 C 望了一眼。他看到女孩此刻正看着自己,便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可她依旧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B 非常生气地转过脸去。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站在原地,不去看她,因为他总觉得 C 始终都在看着自己,这个想法使他惊慌失措。后来他确定四周没有熟人,才朝她走去。B 看到这个白皙的少年在阳光里走来时十分动人。她内心此而激动,脸上便露出了笑容。然而 B 走到她身旁后却对她的笑容表示了愤怒,他低声说:「这种时候你还能笑?」 C 的美丽微笑还未成长便被 B 摧残了。她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因为他的神色有些凶狠。这种凶狠此刻还在继续下去,他说:「我说过多少次,你不要看我,你要装着不认识我。你为什么看我?真讨厌。」B 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只是将目光从他脸上无声地移开,看着地上一片枯黄的树叶,听着 B 从牙缝里出来的声音。B 告诉她:「上车以后你先找到座位坐下,如果没有熟人,我就坐到你身旁。如果有熟人,我就站在车门旁。记住,我们互相不要说话。」B 将车票递了过去,C 拿住后他就走开了:没有走向候车室,而是走向其他的某个地方。
H 坐在自己房中开始喋喋不休了。不久他又开始咳嗽,咳嗽的声音很夸张。接着是吐痰的声音。那声音很有弹性。B、C、L、K 知道他是将痰吐在卫生纸上观察里面是否有血迹。他们各自想象着 H 屋内的情景。到了去上班的时候了,B、C 决定停止争吵,他们从屋里走出的时候,手里都拿着两把雨伞。L、K 兄弟俩这时站起来,接过各自的雨伞后四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们将一起走出那道铁门。像是互不相识一样,他们默默无语一直走着,在巷口分开。
T 随母亲走出了家门,两把黑伞在雨中舒展开来。瘦小的母亲走在前面,使 T 心里涌上一股怜悯之意。这时候 K 出现在巷口,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每晚嘶吼不止给大院中所有人家都笼罩上了什么,所以脸上的神色与身上那黑色长裤一样阴沉,然而他身边却有着鲜艳的 M。T 觉得 M 异常美丽。但是 K 的目光破坏了 T 对她的注视,T 无法忍受 K 的目光对自己的搜查。T 对 K 说:「我要去找那个算命的瞎子,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
瞎子坐到那条湿漉漉的街道上,绵绵阴雨使他和那条街道一样湿漉漉的。二十多年前,他被遗弃在这个地方,二十多年后,他还坐在这里。就在近旁有一所中学,瞎子坐在这里来就是因为能够听到那些女中学生动人的声音,她们的声音使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泉水在流淌。他想象着手触摸在女人肌肤上的感觉,就像放在面粉上一样。起先瞎子并不是每天都来这里,只是有一天他听到了 M 的声音以后,他就天天坐到了这里。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有好几个女学生的声音从他身旁经过,他在那里面清楚的听到了 M 的声音。虽然是一句很短的话,但是那声音却像新鲜水果一样,向瞎子飘来时仿佛滴下了几滴甘甜的果汁,在瞎子的心上灌溉出一道难以消失的沟渠。可是最近一些日子瞎子不再听到 M 的声音了。T 和 T 的母亲向他走来时,他准确地判断出他们的光临。可是 M 紧接着被 K 牵着从他身旁走过时,他却并不知道身边走过了他日夜期待的声音。
在梦中 T 将卡车开到了一个盘山路的三岔路口,他看到一个往右的路标指着——千岛湖六十公里,卡车便朝右转弯,接下去 T 突然发现前面有个孩子,离自己只有几米远,他骑着自行车正在往下滑。我已经没有时间刹车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左或者向右急转弯。可是向左转弯就会撞在山壁上,往右就会冲进入水库,于是 T 只好将那孩子撞到水库里去了。T 看到那孩子惊慌地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直到梦醒之后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那孩子只朝 T 看了一眼,身体立刻横着抛了起来,他身上的衣服也被风吹得膨胀了,像是一件大人穿的工作服。T 听到了一声呼喊:「爸爸!」就这么一声,然后什么也没有了。那声音又尖又响,在山中响了两声,第二声是撞在山壁上的回声,像是从很远的云里飘出来似的。
「你儿子现在一只脚还在生处,另一只脚却踩进死里了。」
T 听到母亲问:」怎样才能抽出那只脚?「
「无法抽回了,」 瞎子回答:「只能防止另一只脚也踩进死里。在路上凡遇上身穿红衣的女人,都要立刻将卡车停下来。」T 看到母亲的右手插入了口袋,然后取出一百元钱递了过去,放在瞎子的手里。
女孩 C 在十七年之后,就坐在男孩 B 的对面。那是他们的寓所。他们的窗帘垂挂在两端,阴影开始在窗台上飘浮,天色渐晚。她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里,正在织一条天蓝色的毛衣。坐在 C 对面的 B,曾在 79 年的夏天与她一起去那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他们在五岁的时候就相互认识,这种认识经过长途跋涉以后,导致了婚姻的出现。他们的第一次性生活是在十八岁行将结束时完成的。她第一次怀孕也是在那时候。她此刻坐在窗前的姿势已经重复了十七年,因此 B 看着她的目光怎么还会有激情?多年来,C 总是在 B 眼前晃来晃去,这种晃来晃去使 B 沮丧无比:他觉得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在结婚的前一夜,没有及时意识到 C 一生都将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十七年以后的 B 坐在 C 对面,手里翻着关于导演陈凯歌的报道。凯歌的美妙经历感动了 B,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将这种旧报纸似的生活继续下去。 因此 B 开始说:
「难道你不觉得我已经太熟悉了吗?」
C 始终以一种迷茫的神色望着 B。
「我们从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二十多年后我们居然还在一起。我们谁还能指望对方来改变自己呢?」
C 在这个时候才表现出一些慌乱。
「你对我来说,早已如一张贴在斑驳老墙上的古旧明星挂历一样一览无余。而我对于你,不也同样如此?」
C 眼泪流下来时 B 感到自己显得有些愚蠢。但是他仍然继续往下说:
「我们唯一可做的事只剩下回忆过去。可是过多的回忆,使我们的现在像植物园的梅花那样,总在预料之中。」
C 的眼泪在皱纹中流淌,她脸上的皱纹是在 B 的目光下成长起来的,B 熟悉它们犹如熟悉自己的手掌。
「在你还没有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可以在一百个女人的脚步声里,听出你的声音;你不再可以让我从悲伤变得高兴,只会让我从高兴变得悲伤。而我对你来说,不也同样如此?」
C 停止了织毛衣的动作,开始认真地望着 B。
「因此我们互相都不可能使对方感到惊喜。我们最多只能给对方一点高兴,而这种高兴在大街上到处都有。」
这时 C 开口说话了,她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吗?」B 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对付 C 这句话。所以他只能这么说。
C 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B 看到 C 的眼泪涌满了脸庞。
C 说:「你是想把我一脚踢开。」
B 没有否认,而是说:「这话多难听。」
C 又重复道:「你想把我一脚踢开了。」她的眼泪在继续流。
「这话太难听了。」B 为了缓和气氛,建议道:
「让我们共同来回忆一下往事吧。」
「是最后一次一起来回忆吗?」C 问。
B 回避 C 的问话,继续说:「我们的回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是最后一次了吧?」C 仍然这样问。
「从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开始吧。」B 说,「我们坐上那辆嘎吱作响的汽车,去四十里以外的那个地方,那个时候我可真是丧魂落魄。」
「你没有丧魂落魄。」C 说。
「你不用安慰我,我确实是丧魂落魄。」
「不,你没有丧魂落魄。」C 再次这样说,「我从认识你到现在,你只有一次丧魂落魄。」
B 问:「什么时候?」
「现在。」C 回答。
当 T 跳下卡车时,他感到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一眼认出车轮下面的是 K,尽管他已经变形,但是仍然保持着阴沉的神色。T 是在过路口的时候看到 M 的,她穿着一件鲜红的上衣,在人群中像一个成熟的苹果一样吸引着 T 的注意力。当他的视线回到路上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在前面闪了一下,T 脑袋里「嗡」的一声,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把 K 从车轮下面拖出来,抱到车上,然后往大院开去。K 黑黑的头发在座位上批落下来,支离破碎的手臂随车身的摇晃不停摆动,好像他哥哥 L 钓鱼时浮在湖面上的浮标。
L 每天傍晚都会到西湖边去钓鱼,这个飘着细雨的夜晚也不例外。湖边上只有几只昏暗的路灯,蒙蒙细雨从浅黄色的灯光里潇潇飘落,仿佛是很多萤火虫被谁倾倒下来。好在烟雾弥漫中,黑色的湖水反射着宝石山上的点点光亮,使 L 发现不远的湖岸上已经坐着两个垂钓的人。那两人紧挨在一起,一个穿着火红的衣服,一个却穿着阴沉的黑。L 心里感到很奇怪,在这个阴冷的春天的夜晚,竟然还有一男一女来这里钓鱼。然后他就在往常坐的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这时候 L 感到身上正在一阵阵发冷,仿佛从那两个人身上正升起一股冰冷的风向他吹来。L 将鱼钩摔入江中以后,偷偷侧过脸去打量那两个人,发现他们总是不一会工夫就同时从江水里钓上来两条鱼,没有鱼的挣扎声也没有湖水的破裂声。接下去他们又同时将钓上来的鱼吃下去。他看到他们的手伸出去抓住了鱼,然后放到了嘴边。鱼的鳞片在黑暗里闪烁着微弱的亮光,然后那些亮光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他们的嘴边。一辆卡车经过时,借着灯光他看清了那两人手中的鱼竿没有鱼钩和浮标,好像也没有线。他们的脸无法看清,但是穿红色衣服的女人的身影透露着一份熟悉。这时 L 听到了一只猫嘶叫的声音,声音来到时,那两人一齐跳入了湖中,湖水四溅开来,却没有多大声响,似乎一切如同以往。
T 抱着 B 走进大院的时候,知道了消息的 B 从某个地方一窜而出。T 感到自己左眼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然后血就像洪水一样在他的脸上泛滥了。当他的右眼看清 B 手中巨大的铁锤时,手中的 K 被 C 一把夺了过去。然后他感到自己的肋骨被狠狠敲开,发出一声腐朽的关门声。倒在地上的 T 想用手去捂住争先恐后往外逃逸的内脏时,巨大的铁锤向他的右眼袭来。然后他感到自己的头顶被不断的敲打,好像夏日巨大的雨滴打在西湖岸边黑色的淤泥上,发出一串串沉闷的声音。
T 死了。
三日以后,L 来到湖边钓鱼。前天停止的春雨使得岸边的野花上飞舞着翩翩蝴蝶。湖面上吹拂的风,让他想起 K 的嘶吼。前天在火化室,几个操作员费了很大力气,才把 K 粗壮的身体塞进去。一个目光浑浊的操作工在完成工作后忍不住有些得意:「不要看你这么壮,马上你就可以随风飘散。」L 听完这句话时,想到那个万籁俱寂的春夜,和 U 走在湖边。他们从曲苑风荷走到了柳浪闻莺,呼啸的春风使得他们的对话显得缥缈如烟。那天晚上的 U 像一个天使一样到来然后离去,L 学会了改变不能接受的,接受不能改变的,L 自己却已经随风飘散。
在离 L 不远的一棵柳树下,M 与瞎子的尸体双双在湖面飘荡。
那棵柳树因为虫害,还在不可抑止的走向死亡。